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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九


  「要不,朕命人去西暖閣把摺子拿過來。」

  「不用了,」張居正略一沉思,回答說,「賀維幀的摺子,講的是叫花子鬧事的經過,這個,想必馮公公的述說也很詳細。臣在這裡要說的,是應該如何處置此事。」

  「朕正準備下旨,將帶頭滋事的叫化子統統抓起來嚴加懲處,再申諭五城兵馬司,限三日之內,把所有叫化子逐出京城,一個也不得漏網。」

  朱翊鈞一番話幹淨利落,本以為會博得張居正的讚揚,卻不料張居正搖頭言道:

  「皇上,臣抱病求見,怕的就是您如此處置!」

  朱翊鈞臉色一沉,問道:「元輔,難道這樣處理,還會有不妥之處嗎?」

  「不是不妥,是錯!」張居正一言政務,便恢復剛愎本性,此時他眉棱骨一聳,簡捷言道,「若按皇上旨意,對叫化子嚴加彈壓,必然激起民變。」

  「有這麼嚴重嗎?」朱翊鈞愕然問道。

  「有,」張居正雖在病中,卻依然神態嚴峻足以懾人,他沉緩言道,「昨夜事起之後,賀維幀跑來臣家稟報,臣讓他找了兩個叫花子當面詢問,才得知一些實情,因此,臣一晚上都睡不著。」

  「叫花子說了些什麼?」馮保插嘴問。

  張居正答:「那兩個叫花子,一個是大名府人氏,一個是真定府人氏。大名府的那一個是位老人。他講自萬曆八年起,晴雨季節不按時序,春夏宜雨卻一直旱,秋天宜陽又淫雨不止,導致年景荒歉收成微薄,有些田地甚至顆粒無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災實情,催繳田賦一如往日。農戶家中幾無隔夜之糧,哪裡還能上繳賦稅?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賦就拘拿鎖人。農戶抗不過官府,只得變賣家產,交清賦稅贖出人質。如此一連兩年,大名府的農戶幾乎破產,在家鄉無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離鄉背井,靠乞討活命。那老人剛說完,來自於真定府的那一位中年漢子,已是痛哭失聲。詢其原因,他說老人所言句句屬實,他本人的家產已變賣殆盡,家有八旬老母奄奄待斃,萬般無奈,只有忍痛賣掉年僅十三歲的閨女,換回一點糧食贍養老母。合境饑荒,米貴人賤。賣閨女用秤稱,一斤人只能換一斤麥子。這中年漢子的閨女重五十四斤,因此只換回五十四斤麥子。中年漢子將麥子留給老母度日,自己帶著妻兒出外乞討。聽了這兩位叫花子的哭訴,臣心如刀絞。皇上,唐杜甫曾有詩『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說的是兵戈相見的亂世,如今是轎馬擠塞於途,絲竹不絕於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內輦轂之下,竟然還有這等餓殍遍野的慘事發生。皇上,你聽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鈞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萬萬沒想到一個簡簡單單的叫花子鬧事,後頭還有這麼悲慘的故事。元輔,聽那兩個叫花子的口氣,好像是官府逼得他們離鄉背井,這話是否屬實?」

  張居正聽出朱翊鈞的弦外之音,似乎叫花子事件與朝廷推行的稅政有關,立刻辯解道:

  「皇上,臣執意在全國清丈田畝,推行『一條鞭』法,其意一是為朝廷理財;二是懲抑豪強保護小民。我張居正務求國家富強,但決不橫徵暴斂,為朝廷攬取額外之財。地方官吏為朝廷徵收賦稅,是依法行事,誰也沒有讓他們魚肉百姓盤剝小民!」

  「張先生說的是。」馮保眼見張居正咄咄逼人的架式,讓朱翊鈞有些難堪,便插話說,「不過,官府收稅,只要沒有額外徵收,也沒錯到那裡。」

  「老公公此言差矣。」張居正得理不饒人,又駁斥馮保道,「農戶顆粒無收,官吏憑什麼還要徵收賦稅?」

  「不徵收怎麼辦?朝廷額有所定呀。」

  「額有所定不假,但逢天災人禍,地方官吏應及時向朝廷奏實,請求蠲免租賦。」

  「元輔所言極是。」朱翊鈞霍然醒悟,言道,「兩年來,從不見真定、大名等府的官員有摺子上來,奏明災事。」

  「這就是癥結所在。」張居正義正辭嚴,「底下的百姓,見不著皇上:官吏催收賦稅,對他們如狼似虎,他們還以為這是朝廷的主張,許多怨氣無法排泄,就會自然而然遷怒於皇上。古人講『官逼民反」就是這麼個理兒。載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蘊含的道理,還望皇上三思。」

  「元輔不用再說,朕明白了厲害。」朱翊鈞終於悟出了張居正抱病進宮的良苦用心,感動地說,「地方官隱瞞災情不報,是怕誤了政績。考成法有明文規定,地方官若催收賦稅不力,有司必糾察彈劾。因此,這些官員為了應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顧。這裡頭的情由,于法可商,于理難容。元輔,您說,眼下該如何處置這件事?」

  張居正聽出皇上既同意他的剖析,又有所顧忌,但他今天已沒有精力來談論這一問題,只就事論事答道:「昨夜由於調了京營的一千兵士前往鎮壓,局勢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說也有好幾萬人。這些人並不是成心鬧事,只是想有口飯吃,對他們施加武力,終是失道之舉。臣建議不要強行驅趕他們,先在城裡頭多開幾處粥廠賑濟,使他們的情緒安定下來,然後立即張榜告示,減免京畿受災數府兩年的賦稅錢糧,已經強行徵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緊急敕諭戶部,調運通州倉存貯的漕糧,解往以上州府賑濟撫恤。」

  張居正說出早已想好的主意,朱翊鈞點頭稱是。回道:「朕立即下旨各有司衙門,按元輔說的辦。另外,為了體現朕愛民之意,朕也從內廷供用庫中撥出十萬兩銀子,作為賑濟之用。」

  朱翊鈞如此大方,競要拿出私房錢來救撫災民,這一點令張居正大為感動。他枯澀的眼窩裡不禁溢出熱淚,哽咽言道:

  「皇上,災民們一旦知道您的慷慨之舉,他們一定會奔走相告,山呼萬歲了。」

  「元輔,你曾多次傳授牧民之術給朕,讓朕明白『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道理,還讓朕知曉君輕民重的馭國之方,如今正好用得著。只要老百姓安居樂業度過災難,朕少花十萬兩銀子又算什麼!」

  在馮保聽來,朱翊鈞這一番表白好像是為了討好張居正。他知道朱翊鈞始終對張居正存有幾分忌憚,兩人一起議論朝政決斷大事,朱翊鈞儘管有時候心裡不服,表面上卻言聽計從。但今天的話,倒叫馮保真假難分。說是真,他昨兒個還為供用庫用銀不足大發牢騷,如何今兒個腦子一熱,又拿出十萬兩銀子賑濟災民?說是假,皇上這副認真的神態又讓你瞧不出一點破綻。揣摩再三,馮保也不知朱翊鈞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有一點他可以斷定,一旦這十萬兩銀子從內廷供用庫劃出,皇上肯定又會磨纏著要他想辦法補回這筆開銷。想著與其日後自己獨吞一鬥黃連水,倒不如現在就在這裡把話挑明,拖著張居正一起設法填補虧空,於是言道:

  「皇上體恤災民,要拿私房錢來賑濟,這是天大的恩德。咱們當奴才的,作臣子的,真是為天下蒼生感到高興。但是,皇上自去年下旨關閉了十七座礦山之後,供用庫的銀子進項就少了差不多一半,許多開支都應付不了。現在又一下拿出來十萬兩,這個大窟窿怎麼填呀。」

  朱翊鈞一聽這話,心下高興,嘴裡卻說:「大伴,今兒個不說這些。」

  「是是,老奴不該多嘴,」馮保將手上拿著的茶杯往茶几上輕輕一擱,朝張居正歉意一笑,說道,「張先生,咱們還得想辦法,讓供用庫多少增加一點收入。」

  張居正等於被馮保將了一軍,只得順題兒答道:「這個是應該的。」

  馮保接著說:「聽說皇上想從雲南買銅鑄錢,戶部右侍郎錢普上折奏說不可。」

  「實有其事。」張居正答道,「錢普曾就此事前來徵詢我的意見,我說此事關係朝廷錢法,萬不可輕啟爐火。」

  「錢普是這麼說的。」朱翊鈞對鑄錢一事一直耿耿於懷,此時趁機發牢騷,「朕雖然准錢普所奏,停止購銅,但仍覺得,錢普是小題大作。」

  張居正說了這半日的話,早已坐不住了,他很想就著椅背躺一躺,但又怕失了人臣之禮,故強著挺直腰板,忍著愈來愈烈的疼痛問道:

  「不知皇上為何有這種想法?」

  朱翊鈞嘴一噘,咕噥道:「朕只是想鑄些銅錢,以作宮裡賞賜之用,怎的就壞了錢法?「

  張居正用兩手撐著身子,以便能讓屁股透氣,減少大便口的疼痛,他艱難回答道:

  「天下錢數流通者,分金、銀、銅錢三種。銀少,金更少,市面交易,多以銅錢為主。但銅錢究竟鑄多少為宜,由戶部寶錢局專職其事。銅錢與銀錠的比價,視銅錢多寡而論。若銅錢鑄得太多,則鄙薄不值。國朝以來,凡朝廷嚴循錢法時,則物價便宜,反之則騰貴。如永樂皇帝享祚時,五吊銅錢值一兩銀子,一吊錢可買五隻雞,或一擔谷米。到了英宗朝代,由於鑄錢太多,銅鈔貶值,一吊錢只能買一隻雞。銀子價值不變,依然是一兩銀子買五擔谷米,但買一擔谷米的銅鈔卻由一吊漲到五吊。如此一比較,等於是二十五吊銅錢才值一兩銀子,無形之中,銅鈔貶值了五倍。這樣一來,最吃虧的是市民百姓和靠俸祿吃飯的文武官員。老百姓手中,很少有銀兩,日常買進賣出,使用的都是銅錢。官員們的俸祿,素來分本色俸與折色俸兩種。本色俸是谷米,折色俸分銀與銅兩種,比例是三分銀,七分銅。銅鈔一貶值,官員們一個個苦不堪言,往常能買一隻雞的錢,如今只買得回一把小蔥。如此一來,俸祿低薄的中下層官員,還有更多的無品秩可言的掾吏,不要說過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就是只求菜飯一飽,也得精打細算。所以說,錢法實乃關係國計民生的根本大法,皇上作為一國之君,務必帶頭遵守。」

  「元輔講的這番道理,朕也懂得。但朕慮著兩萬斤銅鑄不了幾個錢,還不至於引起銅鈔貶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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