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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八


  「李商隱這首詩,是寫男女私情。老夫一直懷疑他所言的五十弦,是兩張錦瑟,一男一女對向而彈。」

  馮保剛一說完,徐爵就讚歎起來:「老爺學問高,這種解釋合乎情理。」

  馮保接著說:「方才潘一鶴說,這張錦瑟是唐令狐楚家中的舊物。這令狐楚一身仕德宗、憲宗、敬宗三朝,也是中興名臣。他通曉音律,家中養了一班歌伎,其中最好的一位青衣,也最得令狐楚喜愛,乾脆給她賜名錦瑟。令狐楚在家宴客,常自己彈奏錦瑟,再讓錦瑟姑娘按板而歌。這歌詞兒,也全都由令狐楚撰寫。所以,現在的人,只要一說起錦瑟,首先想到的是李商隱的那首詩,其次就是令狐楚。這個令狐楚,為錦瑟姑娘譜寫的樂曲中,最有名的是《宮中樂》。十二年前,老夫曾覓得《唐宮樂譜》一本,上面就有《宮中樂》。」

  徐爵久跟主人,最會撓癢兒,這會兒趕緊接嘴道:「老爺,你現在既有《宮中樂》譜,又有這張錦瑟,都是令狐楚的舊物,可謂珠聯璧合了。懇求您老人家彈奏一曲《宮中樂》,讓小的們一飽耳福。」

  馮保一笑,也不答話,左手撫著瑟,右手按弦,果真彈奏起來。刹那間,從他靈巧的指間,流出一陣優雅的樂聲,這數百年前的古瑟,在人間經歷了太多的風雨滄桑之後,早已是燥氣全無,發出的聲音是那樣的深沉、圓潤;而這唐代的《宮中樂》,比之當下大內禦樂,也顯得雍容大度激情四溢。馮保一邊彈奏,一邊還把令狐楚填寫的五首《宮中樂》吟唱出來:

  楚塞金陵靖,巴山玉壘空。
  萬方無一事,端拱大明宮。
  雪霽長楊苑,冰開太液池。
  宮中行樂日,天下盛明時。
  柳色煙相似,梨花雪不如。
  春風真有意,一一麗皇居。
  月上宮花靜,煙含苑樹深。
  銀台門已閉,仙漏夜沉沉。
  九重青瑣闥,百尺碧雲樓,
  明月秋風起,珠簾上玉鉤。

  一曲彈罷,馮保還沉浸在唐代宮廷音樂的氛圍中,良久才歎息一聲,言道:

  「天下盛明,宮中方可行樂。令狐楚獻詩巧諫,這與今年元宵節在午門城樓上,張居正讓馮琦奉禦獻詩的路數一模一樣。歷朝歷代,孤忠之臣輔佐皇上,哪一個都是用心良苦啊!」

  「老公公說的是,」潘一鶴趁機說道,「我家老爺常常念及,說老公公與首輔張大人,都是大明開國以來最好的顧命大臣。他老人家也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該如何仿效你們兩位相臣。」

  「是嗎?」

  「倘若還有機會為朝廷效命,我家老爺一定會以老公公為楷模。」潘一鶴趁機說出此行的目的。

  「這麼說,你家老爺有重出江湖之意?」

  「是,還望老公公便中推薦。」

  馮保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兒,正欲說什麼,忽見東廠掌作陳應鳳風風火火闖了進來。

  「你怎麼突然來了?」徐爵問。

  「啟稟老公公,」陳應鳳對馮保深深一揖,匆匆言道,「德勝門內,守城兵士與叫化子發生了鬥毆,出了三條人命。」

  「怎麼打起來的?」

  「叫化子餓瘋了,哄搶店鋪,守城兵士趕去制止,雙方便交上手了。如今叫化子越聚越多,若不趕緊制止,恐怕要鬧出大事兒來。」

  見陳應鳳巴巴急急的樣子,馮保又想起上午在大內發生的龍袍失竊事件,嘀咕了一句:「真是禍不單行。」說著便大聲喊道:

  「備轎,去五城兵馬司!」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二十八回 賑災情急抱病面聖 盼孫心切懿旨冊妃

  翌日上午,朱翊鈞剛用罷早膳,馮保就跑到乾清宮求見。在西暖閣,他把昨夜城裡頭叫化子鬧事的情況簡明扼要向皇上作了稟報。一聽說鬧出了人命,朱翊鈞就急著問:

  「死的是兵士還是叫化子?」

  馮保答:「兵士死了一個,是個哨長。叫化子死了兩個,一個中年漢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個老頭兒,在慌亂中讓人踩死。」

  「叫化子哄搶店鋪,那就不是叫化子了,應該是強盜。大伴,你說是不是?」

  「皇上所言極是,」馮保答道,「小鬼造反烏龜翻潭,雖成不了事,終究叫人膩味。」

  「這事兒,著刑部處置。」朱翊鈞說著,又想起昨天甲字庫丟失龍袍的事,便接著問,「大伴,甲字庫的那幫牌子,是否審出了眉目?」

  「皇上是說龍袍的事?」

  「是呀。」

  「還沒審出來。老奴按皇上的旨意,讓張鯨審理此案。他拘拿了五個牌子,拷問了一天,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來。」

  「張鯨辦過案麼?」

  「往常沒辦過。」

  「沒辦過,他就不知道如何應付。常言道賊精賊精,既然能當賊,就是大精明人。像張鯨那樣抽一鞭子問一句,人家哪裡肯隨便招認。」

  「這五個牌子,如今在東廠羈押。」馮保本想借機將張鯨寒磣幾句,想想又不妥,又道,「依老奴之見,查此類失竊案,一味的拷問終不是法,還得順藤摸瓜,找到真正的竊賊。」

  「大伴說的是,朕看這案子,還得你親自處理。」朱翊鈞說到這裡,停了一下,又道,「大伴,昨日朕一時性急,對你吼了幾句,你莫往心裡去。」

  一聽皇上為昨日的發怒表示歉意,馮保心頭一熱,答道:「皇上這是說哪裡話,宮裡頭出了這大的失竊案,不要說罵老奴幾句,就是動一下家法,也是應該的。」

  兩人正說著話,忽見乾清宮一名內侍進來稟報,說是張居正緊急求見。朱翊鈞一下子挺直了身子,問道:

  「什麼,張先生,他在哪裡?」

  「他在會極門口等著。」

  「他病好了嗎?」

  「沒有,聽說他半躺在轎子裡,下轎都困難。」

  「快請,到平臺、不、平臺太遠,恐張先生走不動,就到文華殿的恭默室吧。」

  朱翊鈞說罷,就讓馮保跟著他,急匆匆朝恭默室而來。朱翊鈞剛坐定,便見一乘兩人抬的肩輿在恭默室門口停下來。兩名文華殿的值殿太監上前,從肩輿上扶下張居正。因皇宮內不准乘轎,在馮保的安排下,張居正換乘了內廷專用的兩人抬肩輿前來。看到他步履艱難,朱翊鈞趕緊起身,到門口把張居正扶了進來。

  張居正自那次聽了馮保的勸告,搬回家去療養,差不多又過去了半個多月,病情一直不見好轉。加之一應重要章奏,都還得他親自票擬,十年首輔生涯養成的事必躬親的習慣,如今一時間改不了。雖在重病之中,朝廷中大小事兒他仍放心不下,即便躺在病床上,每天還得處理公務,少則幾件,多則十幾件。往常在內閣當值,遇有犯難事,他可以隨時給皇上寫揭帖求見,當面溝通。自患病後,君臣二人見面不容易,對一些事情的處置,縱有不同意見,也只能靠信劄和讓人帶話兒表達。似這般信劄商榷,朱翊鈞與張居正兩方面,都深感不便。就說昨天晚上發生的叫化子哄搶店鋪事件,五城兵馬司堂官賀維幀連夜跑到紗帽胡同張大學士府向他告稟。

  他一聽就感到這決非一般的鬥毆事件,便命賀維幀去帶了兩個叫化子到他家來,他強撐病體,差不多詢問了一個多時辰,不覺已交了未時。這時候再上床休息,躺了兩個多時辰,又哪裡睡得著。天快亮時好不容易眯了一會兒,卻又做了一個惡夢,夢見京城大街小巷滿世界都是舞槍弄棒的叫化子,驚出他一身冷汗。儘管周身酸軟兩條腿像灌了鉛,他還是掙扎著起床如常洗漱,穿戴整齊,讓家人備轎前往紫禁城。在他看來,叫化子鬧事是一場非常嚴重的突發事件,若處置不當就會留下禍機。他擔心皇上考慮不周而淡然處之,上一個條陳難盡其述,所以這才決定親自來一趟。

  卻說自元宵節午門城樓上分手之後,快兩個多月了,張居正這還是第一次看到朱翊鈞。他一入恭默室,就掙扎著跪下,給朱翊鈞行人臣覲見之禮。朱翊鈞拗不過,只得受禮,然後親自把張居正攙到椅子上坐下。乍一看到張居正形神憔悴滿臉病容,朱翊鈞大受刺激,兩眼競不住滾下了熱淚,言道:

  「元輔,你病得這麼沉重,何必進宮。」

  張居正所坐的椅子雖然墊了錦褥,他仍覺得屁股上大便口硌得生痛,但他強忍住,努力挺直腰身答道:

  「快兩個月沒見到皇上,臣十分思念。正好又有重要事體要向皇上當面稟奏,所以,今天沒有預約就進了宮。唐突之處,乞皇上原諒。」

  朱翊鈞本還想多寒暄幾句表達慰問之意,但看到張居正難受的樣子,只得趕緊問道:

  「元輔有何事要奏?」

  張居正說道:「昨兒夜裡,發生在德勝門內的事,想必皇上已知道了。」

  朱翊鈞點點頭,瞧了一眼打橫坐著的馮保,言道:「馮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稟過了。」

  「巡城禦史賀維幀的緊急條陳還未讀到?」

  「沒有。」朱翊鈞解釋說,「通政司的摺子先送至司禮監,再由司禮監送進西暖閣,就算是急折,路途上也還得要一會兒工夫,這會兒想必到了。賀維幀的摺子,是否也是說的叫化子鬧事?」

  「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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