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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七


  「哪有這麼快查得出來的。」張大受哭喪著臉說道,「老爺捎信兒讓咱去,是讓咱回來把全府僕役都召聚起來通個氣兒,這些日子不要在外頭惹是生非。」

  徐爵聽到這裡,心裡頭便打鼓。他知道馮保的行事風格,若非遇上大麻煩,斷不會讓張大受回來約束家僕。想了想,便又氣憤地說:

  「按照規矩,這個張鯨得知失竊事件之後,應首先向咱老爺稟報。該不該奏明皇上,由咱老爺決定。他張鯨憑什麼越權上奏?不知他調唆了什麼,惹得皇上如此震怒。」

  「這都是未解之謎,咱老爺心裡有數。」張大受說著,像是才發現潘一鶴一樣,指著他問道,「你就是潘晟大宗伯的管家?」

  「是的。」潘一鶴趕緊滿臉堆下笑來,朝張大受一拱手說,「我叫潘一鶴。」

  張大受兩隻眼迷瞪瞪地盯著他,提醒道:「潘老弟,方才咱和徐爵哥兒倆的談話,你知道就行了,萬不可外傳。」

  「張大哥放心,小弟不會亂說一句。」

  「不亂說就好,」張大受說著就起身,對徐爵說道,「你陪潘老弟寬坐,咱去召集僕役會商。」

  看著張大受匆匆而去的背影,徐爵呆著臉怔忡有時,方訥訥言道:

  「咱老爺是萬歲爺的大伴,萬歲爺從沒有對他發過脾氣,難道這一回……」

  徐爵看了潘一鶴一眼,把剩下的半句話吞了回去,潘一鶴知竅,故意引開話題,問道:

  「徐管家,馮老公公忙著處理急事,咱們是不是改個日子再來?」

  「老爺既然吩咐讓咱們等,咱們就等。」

  徐爵一句話未了,便聽得大門口有落轎的聲音,他忙起身伸頭去看,只見馮保背著手,正緩緩地朝客堂走來。

  今兒宮裡頭的暴風驟雨,馮保是始而吃驚,繼而恐懼,接著是憤怒,最終複歸平靜。他吃驚有兩點緣由,一是鎖鑰甚嚴看守緊密的甲字庫,為何還能失竊?除了監守自盜外,恁作何解釋都不可信。偏甲字庫的一幫當事太監一個個都不承認有盜竊行為,拷問了大半日竟沒有頭緒;第二點令馮保吃驚的是,就這麼一件尋常失竊案,皇上居然氣得像個紅臉關公,當他聞訊趕到西暖閣時,皇上競朝他吼了起來:「大伴,宮裡頭出了這樣大的盜賊,你平日怎麼管的?」

  一句話噎得他半天透不過氣來。皇上敢對他發火,這還是第一次,他因此感到恐懼。回到司禮監值房後,他靜下心來一琢磨,覺得皇上發火絕非偶然。自從張居正病倒以後,皇上的心情就時好時壞,近些時更傳出他和王皇后感情不睦的消息。王皇后住在坤甯宮中,皇上多少日子都不去一回。王皇后行為端莊,見不得任何一點輕佻的舉動,朱翊鈞有時想變著法兒和她親熱親熱,她推推搡搡就是不依。長久下去,朱翊鈞就失去了對她的興趣。這次甲字庫失竊之所以引起皇上的震怒,據馮保推測,皇上倒不是特別在乎那一件價值十八萬兩銀子的新婚禮服,而是因此想起了當年與王皇后新婚燕爾兩情相悅的蜜月。往事不可追,當下正無奈,這也許就是皇上大為光火的真正理由。揣摩到皇上借題發揮的心理,馮保心下稍安。

  但他立刻又想到繞過他直接把這件事捅到皇上那裡去的張鯨,剛鬆弛下來的一顆心又揪得緊緊的。他當即找來張鯨詢問究竟,張鯨回答說是因為這事兒發生在他守值期間,若等馮保這個「當家的」來到後再奏報皇上,恐馮保嗔怪他推卸責任,故先行上奏,是禍是咎由他來承擔。這回答無破綻可挑,但馮保因此對張鯨產生了疑心。這事兒要是張鯨先向他請示,他根本就不會上奏皇上,而是先讓內官監自己尋找,萬一找不著,再找個替罪羊送到東廠拘禁,到那時再向皇上稟報也不遲。儘管張鯨在他面前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他憑直覺感到張鯨此舉是別有所圖。但他只把強烈的不滿與憤怒深藏於心,表面上仍對張鯨信任如初,委託他全權處理此事。張鯨受命之後,也想借機表現自己的才能,但他除了拷問別無他法,折騰了一天,仍一無所獲。一直守候在值房裡等候結果

  的馮保,這時只得吩咐張鯨,先將一應涉案人員帶往東廠羈押,明日再接著審理,他自己也就乘轎回到府邸。

  卻說馮保慢悠悠走進客堂,看到徐爵與另外一個人已畢恭畢敬站在那裡,猜想那個人就是潘晟派來的管家了,也不等徐爵介紹,就問潘一鶴:

  「你從浙江來?」

  「是。」

  潘一鶴一看馮保不言而威的樣子,不免有些張皇失措。徐爵上前扶馮保坐下,小心地問:

  「老爺,你還沒用晚膳。要不,你先去膳堂吃點兒。」

  「不用了。」馮保擺擺手說,「你讓廚子把奶子熱一熱,咱先啜一壺。」

  馮保指的是奶子府每日送來的人奶,徐爵當即吩咐下去。一會兒,便有一位丫環送了一壺溫過的奶水上來,馮保一邊啜飲,一邊問道:

  「你叫什麼?」

  「潘一鶴。」

  「你家老爺致仕後,在家幹些什麼?」

  「吟詩作賦,還新增了一個嗜好,釣魚。」

  「釣魚?」馮保一笑,「潘大宗伯還有這等雅興。」

  「我家老爺說,釣魚至少可以培養人三大工夫,第一是風雨不驚;第二是寵辱皆忘;第三是去留隨意。」

  馮保忖道:這三樣倒還貼切。遂放下啜空的奶壺,不無嘲諷地言道:

  「你家主人這哪裡是釣魚,分明是釣龍啊!」

  潘一鶴不知馮保說話的意思,因此不敢接腔。徐爵這時插進來言道:

  「老爺,潘大人雖然致仕在家,但心裡頭一直惦念著您。他聽說您老人家在滄州預製壽藏,特派潘一鶴趕來北京,為您送來一點心意錢。」

  「啊,咱預製壽藏的事兒,潘大人知道了?」馮保臉上浮出一點笑意。

  「是京裡的友人寫信告訴我家老爺的。」潘一鶴說著又加油添醋巴結道,「聽說老公公選中的那塊吉壤已經顯靈,動工破土那天,一隻野雞在吉地上的草叢中飛起,一鍬下去,又挖出一條地龍,盤在那裡,怎麼著也不肯走,還是老公公親自焚香禱告,那地龍才蜿蜒而去。如此龍鳳呈祥,人人都恭賀老公公上符天意點了正穴。咱家老爺聽說後,十分為老公公高興,就讓小的進京,當面向老公公表示賀忱。」

  潘一鶴說到這裡,將一張早已準備好的銀票從袖籠裡扯出來,雙手遞給馮保。

  馮保一看,銀票的數目是三萬兩,心中甚喜。但表面上他卻沉下臉來,斥道:

  「潘大人與咱是老朋友,怎麼也不能免俗?」

  「咱家老爺說,老公公平常清廉,手上並沒有幾個閒錢。這次預製壽藏是人一生中的大事,怎麼著也不能敷衍。認起真來又得花一大筆錢,作為老公公的至交,咱家老爺說什麼也要幫襯幫襯。」

  潘一鶴嘴巴順溜,故意把事情扯到「情」字頭上。馮保聽了心下舒坦,便道:

  「難得你家老爺有這一番心意,這麼一說,老夫也不好再推辭了。」

  「多謝老公公賞給我家老爺面子。」潘一鶴趁熱打鐵接著說道,「老爺還讓小人帶了幾樣東西,也是要送給老公公的。」

  「又是什麼?」

  「是三張古瑟。」

  「古瑟?」馮保眼睛一亮。

  「我家老爺常誇老公公的瑟藝,堪稱當今第一國手。回到老家後,便有心搜求古瑟,錢塘乃南宋舊都,風流蘊藉,數百年錦繡不絕。半年下來,我家老爺就搜求到古瑟三張,這次小人進京,也一併帶了過來。」

  潘一鶴言畢便出去了一會兒。原來在他乘轎前來馮府的同時,他還命隨他進京的僕役雇了一輛驢車隨後跟著,車上載著的便是那三張古瑟。這會兒他讓僕役把三張瑟搬進客堂一一架起,馮保在一旁欣賞。琴架好後,潘一鶴介紹說:

  「左邊的那張瑟,二十三弦,叫雅瑟;中間的這張瑟,二十五弦,名頌瑟。右邊的這張瑟,也是二十五弦,瑟身飾滿寶玉,漆繪如錦,這張琴名叫錦瑟。雅瑟、頌瑟,都是南宋宮中舊物,這張錦瑟,卻是唐宰相令狐楚家中傳下的寶貝。」

  說到瑟,馮保是行家裡手。他家中收藏的古瑟有一百多張,自漢至元每一朝代的都有。雅瑟、頌瑟兩種式樣的瑟,他家中都有。而且年代一在漢代,一在初唐,都比南宋要早得多,只是兩琴的樣子不如南宋宮中禦制的精緻。馮保最感興趣的,還是這一張唐朝的錦瑟。此時他在錦瑟前坐了下來,用手輕輕一撥,羔羊皮製成的絲弦,立刻發出潤厚的回聲,他頓時贊了一句:

  「唔,真是一張好瑟!」

  「買這一張瑟,我家老爺花了三千兩銀子。」

  「值。」馮保仔細端詳這張錦瑟,小心翼翼地撫摸著琴身兩端用寶石鑲出的回型花紋,問潘一鶴,「你讀過李商隱寫的那一首膾炙人口的《無題》麼?」

  「是不是寫錦瑟的?」潘一鶴問。

  「是的。」

  「讀過,」潘一鶴說著就念了起來,「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

  「別念了,老夫且問你,李商隱說錦瑟是五十根弦,為何你這張錦瑟,只有二十五根弦?」

  「這……」潘一鶴知道若在馮保面前不懂裝懂只會壞事,便老實回答,「小的不知,還望老公公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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