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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五


  「他是關心。」

  「他非常關心,」馮保眼神裡露出一絲憂慮,小心說道,「皇上讓老夫前來探視先生的病情,一定要弄清楚是重還是輕,如果是重,重到什麼地步,他要確切知道。」

  「哦?」

  「還有李太后,她也把老夫叫過去問了好幾次,她親自到乾清官指示皇上,要他從內庫撥金幣給您治病。她還對老夫說,她每天多抄一個時辰的《金剛經》,為你祈福。」

  張居正心裡湧起一股暖流,他忽然想到萬曆三年在大隆福寺的那次會見,對李太后的感激之情中更增添了幾分溫馨。想了想,他說:「請馮公公代不谷轉呈太后與皇上,臣仰荷聖恩,屢蒙憫念。一旦好轉,臣立刻上表謝恩。」

  「病呢?咱該如何回復皇上?」馮保叮了一句。

  「你據實而言。」

  「這萬萬不可,」馮保立刻搖著頭,決斷地說,「不能讓人覺得你病得嚴重,沉屙難愈,這樣,就會有人心生妄想。」

  「唔……」

  「依老夫觀察,皇上與太后兩個,對您患病雖然都很關切,但心裡頭的想法卻並不一樣。」

  馮保的話點到為止,但張居正已聽懂了未盡之言。近兩年來,朱翊鈞對他的禮遇超過以往任何時候,但真心求教的態度卻大不如從前,就說元宵節那天夜裡在午門城樓,朱翊鈞雖然聽從他的建議減免天下積欠賦稅,但明顯心不在焉。馮保本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厲害人物,他早就看出皇上與張居正親密無間的君臣關係只是表面,內裡早已出現了裂痕。他與張居正兩個可謂皇上的左膀右臂,任誰失掉對另一方都是不幸。單從利益上講,馮保就不肯讓張居正垮掉。所以,他方才的話意在提醒。張居正思忖了一會兒,便試探著問:

  「馮公公,你認為聖意有不可揣摩之處?」

  「皇上長大了,天威莫測啊!」馮保的答話蘊含了幾分畏懼,接著又憂心忡忡言道,「如今,京城各大衙門,似乎像一盤散沙,官員們都在猜測你究竟患的什麼病,能否痊癒。」

  「這個你就是不說,不穀也猜想得到,」張居正一副不屑的樣子,「朝廷一有風吹草動,官員們就會為自身前途著想,豎起耳朵到處打聽小道消息。」

  「你說得不錯,」馮保憤懣地回答,「張先生你大概還不知道,有人出大價錢,要買太醫給你看病的藥方。」

  「有這等事?」張居正一驚,「買藥方幹啥?」

  「從你的藥方,就可以推測出你究竟得了什麼病,是不是無藥可治的絕症。」

  「這個人是誰?」

  「駙馬都尉許從成。」

  「他?」張居正眼光霍然一跳,「自從萬曆四年子粒田徵稅,到萬曆九年清丈田畝,這許從成處處與我作對,他想我死,理屬必然。」

  「張先生,恨你的何止一個許從成。」

  「這個不穀知道。孟子說『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我任首輔十年,得罪的幾乎全都是王公大臣。上任之初,不穀就想到過與巨室作對的種種結局,就曾說過『雖萬箭攢體亦不足畏』的話:也許,此言或成讖語。」說到這裡,張居正頓了一會兒,又問,「許從成拿到藥方了?」

  「沒有。」馮保回答說,「你一患病,老夫就請得皇上聖諭,告知太醫院的郎中,你的病情是朝廷最高機密。凡給你治病者,不得以任何理由向外人透露病情。誰敢違旨,嚴懲不貸。」

  「還是馮公公想得周到。」張居正向馮保投以感激的一瞥。

  馮保歎道:「還有一句話,不知老夫當不當講。」

  「馮公公有什麼話儘管直言。」

  馮保眯著眼兒,似乎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把話說出口來:「張先生,老夫建議你還是搬回家療養。」

  張居正一愣,問:「馮公公何出此言?「

  馮保問:「聽說積香廬裡,有一對波斯美女?「

  「是有。」張居正在被窩裡挪了挪身子,臉色稍稍有些不自然,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馮保並不回答這個問話,只繞題兒答道:「這事兒,外頭已有了一些傳聞。」

  「都說些什麼?」

  「說你的病,同當年隆慶皇帝爺一樣,都是因色傷身,是女人惹的禍。」

  「豈有此理!」

  張居正臉上有些掛不住了,馮保覷著他,繼續言道:「張先生你別激動,咱與您相交這麼多年,還不知道你的秉性?你是那種沉湎酒色荒淫無度的人麼?弄兩個波斯美女來,嘗個鮮兒逗個樂兒,作為一個正常的男人,原也無可厚非。何況您日理萬機身心俱疲,一到晚上,更需要有年輕貌美的女孩兒來給你溫枕解乏。咱馮某雖然是個公公,但能夠理解您張先生。可是,在朝廷中,畢竟人多口雜,有的向燈有的向火,倘若有人使壞,把這話兒傳到李太后耳朵中,那會是一種什麼結果?」

  「會怎麼樣呢?」張居正警覺地問了一句。

  「李太后肯定不高興,」馮保慢吞吞言道,「張先生大概還記得奴兒花花的事,隆慶皇帝寵著她時,李太后恨之入骨。從此,只要一提波斯美女,李太后那張臉,立馬就拉下了。」

  馮保一臉峻肅,把問題說得很嚴重。張居正心上不悅,正思著替自己作些解釋,忽見遊七推門進來,稟道:

  「老爺,工部右侍郎錢普急著要見你。」

  「他人在哪?」

  「就在大門口,」遊七回答,「老爺不發話,守門軍士不肯放他進來。」

  「他有什麼事?」

  「瞧他那副神態,猴兒巴急的,好像有什麼重大事情要稟報。」

  「就是天塌下來,也不能見他。」馮保一旁插話。

  「為何不能見?」張居正問。

  「你這副樣子見人,不是走漏消息麼?」馮保說著提醒道,「張先生,現在不能讓任何人看見你的病容。」

  「可是,錢普有急事。」張居正答。

  「反正該說的話咱都說了,該怎麼做,還是張先生你自己決斷。」馮保說罷拱手告辭而去。

  張居正聽著馮保下樓的腳步聲,想一想,覺得他言之有理,自己斷不能躺在病床上見人,遂讓遊七扶他起來,兩位侍女忙碌著給他穿戴梳洗,將他扶到樓下的客廳。張居正因大便口掉了一小節腸子出來,且時時在滲血,坐下來生痛生痛,侍女便在他坐著的繡榻上墊了又厚又軟的褥子,即使這樣,張居正坐上去仍然如同針紮。

  錢普在遊七的引領下,急匆匆走進了山翁聽雨樓的客廳,在進門前這段路上,遊七一再叮囑他,稟告事情要言簡意賅,說完就走,萬不可耽誤首輔休息。聽到這話錢普心下一格登,猜想首輔一定病得不輕。卻說張居正病重臥床不起的消息,在京城已是廣為傳佈!但究竟病得如何,卻誰也說不清楚。自萬曆六年錢普從真定府知府任上升調進京任工部右侍郎後,他就一直得到張居正的賞識,並成為張大學士府的常客。即便這樣,這次首輔患病,他依然打探不出真實情況,幾次登門都被婉拒。此情之下,錢普就禁不住瞎猜疑,這回總算讓他逮著機會,能夠當面一探虛實了。

  一走進山翁聽雨樓的客廳,見首輔袍服加身衣冠整潔坐在繡榻上,完全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錢普頓時心下一寬,忙迎面磕下頭去,唱喏道:

  「工部右侍郎錢普覲見首輔大人。」

  「坐起來說話,」張居正剛啜過參湯,說話有了中氣,「你有何急事?」

  錢普聽這聲音,越發相信首輔沒有得什麼大病。他坐到首輔對面的椅子上,雙手按著膝蓋頭,本想奏事,話一出口卻又變了題目:

  「卑職聽說首輔大人尊體欠安,心下一直不踏實,曾到府上探視數次,都進不了門。」

  「不單是你,多少公卿大員想來看望,都被我擋了。」張居正扯著力氣說話感到吃虧,又催促道,「你有何要緊事,趕快說。」

  「是這樣,」錢普感到張居正的眼光犀利一如往日,故不敢看,只勾著頭言道,「今天早上,卑職剛到衙門點卯,皇上就差內廷供用庫的管事牌子趙福跑來找我。」

  「找你幹什麼?」

  「傳達皇上旨意,要急速去雲南購黃銅兩萬斤,以作大內鑄錢之用。」

  「什麼?」張居正突然一個挺身,由於使勁,屁股下大便口便如撕裂一般疼痛,他咬著牙忍住,盯著錢普目光如電,厲聲問道,「內廷要鑄錢?」

  「是的,」錢普抬起臉來回答,「皇上說內廷供用庫供費不足,太倉銀又不可徵用,就想著自己鑄錢。」

  「你怎麼說?」

  「卑職一想,這事兒關係到朝廷錢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鑄錢也不合法制,便對趙福說,鑄錢事大,卑職作不了主。」

  張居正點點頭,籲了一口氣,又問:「後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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