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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四


  不知不覺,張居正在積香廬住了一個多月,這期間,雖然他的夫人以及兒子們隔三岔五來這裡探望,但一直陪侍左右的,卻只有他的管家游七。不是他的親人們不肯來侍奉湯藥,而是張居正嫌他們礙眼,不准他們常來。看看已到了二月下旬,泡子河邊的柳樹都爆出了豆粒大的綠芽兒,太陽底下拂面吹來的風暖融融的令人愜意。可是,療治了一個多月的張居正,病情不但沒有減輕反而加劇,近幾日臥床不起,連說話都覺得沒有力氣。

  這天半上午,吃過湯藥的張居正正迷迷盹盹地睡在山翁聽雨樓二樓的寢房裡,忽然房門外的起居廳裡傳來輕微的說話聲將他驚醒,仄耳聽去,是馮保與遊七在說話,只聽得馮保問:

  「張先生這一晌吃的什麼藥?」

  「太醫院的院正開的,他說咱老爺內火太重,脾幹。腎燥,便開了降火祛邪的湯頭。」

  「吃後有效果麼?」

  「倒不見有什麼奇效。」

  「聽說張先生……」

  說到這裡,廳裡的聲音低了下去。張居正頓時一個激靈清醒了許多,他想起來卻周身綿軟,只得輕輕咳嗽一聲,遊七聽見響動就匆匆掀簾兒進來。

  「馮公公來了?」張居正聲音微弱地問。

  「是。」遊七吩咐守值的丫環替張居正掖好被子。

  「請他進來。」

  張居正說著,又一次強撐著身子要坐起來迎客。馮保正好這時跨進了門,見狀忙快步上前阻攔,言道:

  「張先生就這麼躺著,千萬不要動。」

  張居正也不再堅持下床,丫環找來大迎枕把他的頭部墊高,就這麼半躺著。遊七搬來一把太師椅挨著床邊放下,請馮保落坐。

  卻說張居正此次發病後不幾天,馮保就來看過,那時只覺得張居正氣色雖差,但兩眼仍炯然有神,心想無大礙,回到宮裡頭,還專門向兩宮太后和皇上作了稟報,說張先生得的是時症,調養一些日子就會好起來。後來聽說病情越來越重,心裡頭便放心不下,今日一大早到宮裡頭請示了皇上,便啟轎來積香廬探望。這會兒見張居正眼窩深陷印堂發黑,不單面色乾枯,就連平日修長黑潤的一部長須也失去了光澤,一瞧這副模樣,馮保嘴一癟,競簌簌落下淚來。張居正勉強擠出笑容,說道:

  「馮公公,多謝您來探望。」

  馮保拭了拭眼淚,難過地說:「是兩宮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來慰問。」

  「不穀身體不爭氣,連累太后與皇上。」

  張居正說著,枯澀的眼窩裡也有淚花打轉。馮保握了握張居正伸出被窩的手,滾燙滾燙火炭一般,便問道:

  「聽遊七說,您吃的都是太醫院的湯頭?」

  「是的。」

  遊七插話說:「太醫院每天有兩名郎中在這裡當值,須臾不得離開。」

  「這個咱知道,這是皇上親自安排的。」馮保皺著眉頭說,「但太醫院的郎中,十個倒有九個是藥呆子。開出的湯頭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京師向來有諺語,道的是『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這四句話專諷刺名實不符。所以,這太醫院的藥方,咱心裡頭始終存著疑,聽說你久治不愈,咱便從大同給您請了個郎中來,這郎中專治疑難雜症,素有『王神仙』之稱。」

  「人呢?」張居正問。

  「已在樓下坐著。」

  馮保說話時,遊七早下樓把王神仙請了上來。只見這王神仙已七十多歲,但鶴髮童顏神清氣爽,一看就讓人相信是有道行的人。王神仙進屋後行了覲見大禮,略事寒暄後,便走到床前替張居正把了把脈,然後又看了看臉色,說道:

  「大人名為陽燥,實則陰虛。」

  「何以見得?」馮保問。

  王神仙答:「如果小老兒沒有說錯的話,首輔大人的右眼已看不清東西。」

  「是的,」張居正微微點了一下頭,答道,「元宵節後,不穀的右眼突然變壞,看東西模模糊糊的,如今讀奏章、擬票,全憑一隻左眼。」

  「小老兒還說一點,大人一直解不出大便來。且大便口常常帶血。」

  張居正眼珠子一轉,微微頷首道:「這也是真的。」

  「咦,王神仙你果然有一手,」馮保嘖嘖稱奇,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王神仙答:「這其實很簡單,只須懂得八卦就可以解透。一般人只把八卦對應於山川萬物,其實人身就是一個八卦。人的頭圓圓的,象徵乾天,雙足方方的,象徵坤地,古人言天圓地方,人又何嘗不是這樣!頭足之間,人的身體像艮山,津液像兌澤,聲音像震雷,呼吸像巽風,血榮像坎水,氣力像離火。一身八卦皆全:還有,人的耳、目、鼻,皆是兩個孔,口、小便與大便口,皆是單竅。雙為陰。單為陽,一陰一陽謂之道,故若要看一個人的身體病情,則首看鼻下、口上之人中。對應六十四卦,這人中穴是泰卦。首輔大人為木命之人,人中穴應是亮青之色,但眼下為赤紅之色,這就是病象。赤紅屬火。木生火,說明首輔身上元氣喪失太多。《素問》中講到,『天不足西北,故西北陰也,人右耳目不如左明。地不滿東南,以東方陽也,人左手足不如右強。』氣屬陽,形屬陰。陽左陰右,陽清陰濁,陽虛陰實也。首輔大人現在恰恰相反,不是陽虛陰實,而是陽實陰虛。所以,根據人中穴的顏色以及脈息,小老兒推斷首輔大人右眼已看不清東西,這是腎氣不足,陰虛嚴重的表現。陰上陽下,水既不能克火,火便燥熱下行,至大便處瘀結髮虐,故皮幹滲血。大便中的水分也被邪火烤幹,板結成塊難以排泄。」

  王神仙一番宏論,馮保聽得癡了。因將病情說得如此準確,張居正電深為折服,他仿佛看到了希望,不無焦灼地問:

  「王先生,不谷身體應如何調養?」

  王神仙並不直接回答,而是問道:「首輔大人前兩年,是不是吃了不少補藥?」

  這一問叫張居正不好回答。打從和玉娘相識之後,他就經常吃一些諸如海狗腎之類的壯陽藥。春節前戚繼光將阿古麗和布麗雅兩位波斯美女送給他的時候,還順便給他帶來了一箱產自日本的極品海狗腎。現在聽王神仙這麼一說,他才感到可能是海狗腎對身體造成了危害。

  王神仙見張居正沉默不語,內心已明白了八九分,他委婉勸道:

  「首輔大人再不要吃任何補藥了。當年。首輔佐皇上開創萬曆新政,第一步是振衰起隳,整飭吏治懲抑豪強,整頓馳驛清查莊田,這幾樣對於朝廷來講,無一不是瀉藥,因此,幾年下來大見功效。現在,大人的身體同國事一樣,惟一能做的不是補,而是瀉,這也算是振衰起隳。」

  張居正覺得王神仙的話很是中聽,便道:「王先生說得極好,不穀一定按你說的去做。」

  王神仙看罷病,便在遊七的帶領下,下樓去開湯頭藥方去了:寢房裡只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馮保瞧著張居正憔悴的樣子,知道他體力很難堅持,便想著要告辭。但兩人見上一面也不太容易,心中該有多少話要說,故又捨不得馬上離開。張居正看出馮保的矛盾心情,加上他也有許多心裡話要說,便主動言道:

  「馮公公,請你留下,陪不穀多坐會兒。」

  「咱是捨不得走,」馮保說著歎了一口氣,怔怔地盯著張居正,滿腹心事言道,「張先生,你的身子千萬不能垮掉。」

  「我又何嘗想躺在床上,」張居正苦笑著,憂傷回道,「從當首輔到現在,我像一隻永不卸磨的驢,再好的身子骨兒,也頂不住啊!」

  「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張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焉有不累之理。」馮保感歎著。

  「這些時,不穀一直在想,萬曆新政已初見端倪,或許,我應該卸下首輔之職了。」

  「什麼,你想致仕?」馮保身子一顫。

  「是啊,力不從心了。」

  「張先生,你千萬不能這樣想!」

  「為何?」

  馮保愣了愣,言道:「張先生,你總該懂得人一走,茶就涼的道理。」

  「我怎麼不懂!」張居正雖在病中,但一言政事便雙目生光,他警覺地問,「你是否聽到了什麼?」

  「皇上對你的病情問得很詳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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