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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三


  朱翊鈞一聽,這話在理,便對張居正說:「張先生,您不動筆,他們於心不安。」

  張四維與申時行還有英國公張溶等一幫王公大臣一起攛掇,張居正情知推不過,便起身走到早就鋪好紙墨的書案前,提起飽蘸濃墨的長鋒羊毫,一邊構思一邊寫了下來:

  今夕,可夕春燈明,
  太平天子踏月行。
  燈搖珠彩張華屋,
  月散瑤光滿禁城。
  禁城迢迢通戚裡,
  九衢萬戶燈光裡。
  花怯春寒帶火開,
  馬沖香霧連雲起。
  弦管紛紛夾道旁,
  遊入何處不相將。
  花邊露洗雕鞍濕,
  陌上風回珠翠香。
  花邊陌上煙雲滿,
  月落城頭人未返。
  共道金吾此夜寬,
  便愁玉漏春宵短。
  禦溝楊柳拂銅駝,
  柳外樓臺雜笑歌。
  五陵豪貴應難擬,
  一夜歡娛奈樂何。
  年光宛轉不相待,
  過眼繁華空自愛。
  君不見,神州父老欣相告,
  新燈萬盞向春開!

  張居正寫下這首「奉禦承制元夕行」,一擱筆就引來滿堂喝彩。他開了這一個好頭,張四維、申時行兩個大學士以及翰林院待詔的十位詞臣,一時間紛紛獻藝。諸位都是才華橫溢風流倜儻的國士,個個筆下滾珠瀉玉。詩成張掛起來,便有許多人駐足欣賞。其中,翰林院編撰馮琦寫出的《觀燈篇》尤為引人注意:

  帝握千秋曆,
  天開萬國歡。
  鶯花稠正月,
  燈火漢長安。
  長安正月璿璣正,
  萬戶陽春布天令。
  新歲風光屬上元,
  中原物力方全盛。
  五都萬寶集燕台,
  航海梯山入貢回。
  白環銀甕殊方至,
  翡翠明珠萬里來。
  薄暮千門凝瑞靄,
  當天片月流光彩。
  十二樓臺天不夜,
  三千世界春如海。
  萬歲山前望翠華,
  九光燈裡簇明霞。
  六宮盡罷魚龍戲,
  千炬爭開菡萏花。
  六宮千炬紛相似,
  星橋直接銀河起。

  赤帝真乘火德符,
  玉皇端拱紅雲裡。
  燈煙散入五侯家,
  炊金饌玉鬥驕奢。
  桂燼蘭膏九微火,
  珠簾繡幌七香車。
  長安少年喜賓客,
  馳騖東城複南陌。
  百萬縱博輸不辭,
  十千沽酒貧何惜。
  夜深縱酒複征歌,
  歸路曾無醉尉訶。
  六街明月吹笙管,
  十裡香風散綺羅。
  綺羅笙管春加繡,
  窮簷漏屋寒如舊。
  誰家朝突靜無煙,
  誰家夜色明如晝。
  夜夜都城望月新,
  年年州縣告災頻。
  願將聖主光明燭,
  並照冰天桂海人。

  這首功力深厚想像飛騰的詩,用了四張大內專用的四尺灑金暗花宣紙,才把它抄下。小內侍把這首詩掛在樓堂人口的顯眼處,很多人都擠上去看,傳出一片讚揚之聲。在張居正的推薦下,朱翊鈞挪步過去細讀,讀到大半,他連連叫好,待到讀完,卻默不作聲了。

  「皇上為何不說話?」張居正一旁問道。

  「朕看這位馮琦,是晚節不保。」朱翊鈞蹙起眉頭。

  張居正一驚:「皇上何出此言?」

  「馮琦這首《觀燈篇》,大半都寫得不錯,像『薄暮千門凝瑞靄,當天片月流光彩,十二樓臺天不夜,三千世界春如海』這些句子,都寫出了鼇山燈的氣勢。可是,讀到『燈煙散入五侯家,炊金饌玉鬥驕奢」朕就起了疑心,這個馮琦是不是指桑駡槐?說王侯大臣們借著燈會之機大肆奢華,明裡是罵王侯,暗中指的是朕不該舉辦鼇山燈會。最後幾句,馮琦算是露出了尾巴,什麼『年年州縣告災頻」什麼『願將聖主光明燭,並照冰天桂海人」你聽聽,這不是在罵朕只顧自家歡樂,卻全然不顧民間疾苦麼?」

  朱翊鈞說著,氣得一跺腳。張居正趕緊言道:「請皇上息怒,據臣來看,馮琦並非有意譏刺皇上。」

  朱翊鈞用手指著灑金宣紙,沒好氣地回道:「白紙黑字,難道朕還誣他?」

  「馮琦想讓聖主的光明燈照徹天下,這應是作臣子的最大心願:皇上,你應該高興才是。」

  張居正這樣委婉勸說,朱翊鈞仍覺得氣不順,對馮保說:「馮公公,你去把這個馮琦找來。」

  「不用找,卑臣在這裡。」

  隨著這一聲回答,只見從對面楹柱下跑過來一名六品官員,朝著朱翊鈞跪下了。這人便是馮琦,他的詩寫好掛出之後,他就一直站在近旁觀察動靜。皇上與首輔兩人的對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時候,城樓上三個一堆五個一夥湊在一塊談天說地品月賞燈的王公大臣們,聽到這邊的響動,都紛紛停止說笑,一齊把目光投射過來。

  朱翊鈞並不看周圍人的臉色,而是目光炯炯盯著馮琦,厲聲問道:「你在詩中說『年年州縣告災頻』可有實據?」

  「有。」

  「說給朕聽!」

  「卑臣遵旨,」馮琦仰起臉來奏道,「臣是南直隸蘇州府人,咱們蘇州府雖是天下膏腴之地,但賦稅較之它府,卻不知重過幾倍,故種田人家歷年積欠難以清還。如今,一個府還欠有四十多萬石田租無法清繳。蘇州府官員年年都向戶部報告請求減免,均未獲批准。」

  「真有這事?」朱翊鈞問。

  「實有其事,」回答的不是馮琦,而是張居正,他言道,「江南蘇州,松江兩府,自隆慶元年至萬曆七年這十三年間積下的田賦欠額,高達七十多萬石。現據戶部統計,這期間全國的積欠是一百五十多萬石。蘇、松兩府幾乎占了一半。不是蘇松兩府官員不力,更不是地方的百姓刁滑,而是這兩個府歷來承擔的稅糧較它處為重,小民無力交付,故越積越多。年前,應天巡按孫光祐曾呈上奏疏請求蠲免兩府積欠,不知皇上是否看到?」

  「何時的奏疏?」

  「臘月二十九日才到,想必已放年假,皇上尚未見到。」

  「唔,」朱翊鈞聽張居正這麼一說,心中已有了底。他猜想馮琦是在張居正的授意下,選定在這鼇山燈會上以詩進諫,便問張居正,「蘇松兩府的稅糧該不該減,張先生心裡頭肯定已有了主意。」

  「想法是有,」張居正毫不隱諱,坦言說道,「天下百姓,特別是那樣小戶人家,財力十分有限。他們基本上是靠天吃飯,若該年風調雨順,一年的收入,也僅僅只能供交當年的稅糧。若遇上荒年,田地歉收,當年的稅糧都交不起,哪裡還有能力償還上年的積欠呢?臣曾讓戶部派員到下面州縣作過調查。一些徵收賦稅的官員欺蒙朝廷,逃避責任,常常將當年徵收的稅糧挪作附帶的徵收,名義上完成了以前的欠稅,實際卻減少當年的徵收。今年減少的稅糧,又成為明年的積欠。官府索取逼求無休無止,百姓怎麼能忍受!丁門小戶被逼得家破人亡,執事的胥吏卻填飽私囊。天下庶民百姓是國家穩固的基石,百姓的疾苦就該是皇上的疾苦:現在,國庫貯藏充盈,因此,臣建議皇上,下旨蠲免全國萬曆七年以前的所有積欠。這樣的善舉,就等於皇上給全國的每一位老百姓,都送去了一盞大光明燈!」

  賞燈本在興頭兒上的朱翊鈞,猛然聽到張居正這一番涉及民間疾苦的宏論,感到很在理,但又覺得這番討論不是時候兒,為了不誤欣賞這多少年才有一回的鼇山燈,他趕緊對跪著的馮琦說:

  「馮琦,你這《觀燈篇》寫得好,朕明日給賞。關於免除萬曆七年以前積欠的田稅,就按張先生說的辦。明日上朝,第一道旨就下這個。」

  「謝皇上。」

  馮琦從地上爬起來,雙眼噙滿激動的淚水,但朱翊鈞這時已沒有心思聽他的嘮叨。樓下廣場鼇山燈前,已經響起了如春雷震耳的嘭嘭鼓聲,眾人又都擠到欄杆前朝下觀看,只見九九八十一個叉角童子,奔跑跳躍擊起了腰鼓,在他們中間,還有七七四十九個小姑娘提著籃子,在叉角童子間翩翩起舞。她們籃子裡盛滿了鮮豔的花瓣,踩著鼓點揮動玉臂盡情抛灑——廣場上頓時下起了花瓣雨:馮保好不容易擠到朱翊鈞跟前,扯著嗓子介紹說:

  「皇上,這個節目叫《仙女散花太平鼓》。」

  鼇山燈會,再一次進入高潮。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二十六回 馮保探病窺猜聖意 錢普求見又啟新憂

  大約是元宵節晚上觀看鼇山燈會偶感風寒的緣故,第二天張居正就頭痛腦悶四肢盜汗,周身酸痛起不來床。皇上聞此消息,派了太監來家慰問,並下旨給張四維與申時行兩位輔臣,要他們多分擔內閣日常政事,重大事項還是前往紗帽胡同請示首輔裁奪議決。

  如今的張大學士府,用人丁雜亂四個字來形容一點也不過份。張居正的六個兒子已有四個成家。他的大兒子敬修,萬曆二年就考中了進士,如今在禮部任六品主事。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去年雙雙折桂,一為探花一為榜眼,都得選庶吉士在翰林院供職,再加上因張居正九年考滿進太師銜而恩蔭一子,四兒子簡修授封正六品兵馬司指揮,一門榮貴煞是了得!兒子們雖然官袍加身,卻都沒有自己的「官邸」,大大小小都還窩在張大學士府中。這皆因張居正怕他們學壞,不肯放他們出去另立門戶。如此一來,大家裡頭套小家,滿堂兒孫再加上張居正的母親趙太夫人,老少四代幾十口人。除此之外,還有一百多名各類男女傭僕。二百多號人一天到晚喧喧鬧鬧,張居正縱然在家養病,也很難清靜下來。因此,就借了這個理由,他堂而皇之搬進積香廬住了下來。表面上的理由是這裡環境清幽宜於調養,其實真正的理由是因為積香廬金屋藏嬌——阿古麗與布麗雅兩位孿生姐妹住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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