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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八


  「不知道,咱是碰上的。」李順覺得自己不便呆在這裡,便知趣地說,「首輔大人,卑職不知您大駕光臨,留在金侍郎家中已是唐突,現在請容卑職告辭。」

  「走什麼,不谷來看金學曾,也只是想在他離京之前談談心,你何不留下來一起聊聊。」

  張居正一改平日威嚴,而是自降身份紆尊屈貴來與下官接談。對這非常的禮遇,金學曾既驚詫又感激。他向李順使了一個眼色,言道:

  「李大人,你方才不是誇讚首輔功在社稷,是伊尹再世麼。怎麼見了首輔,反倒扭捏不安呢?」

  李順揣摩金學曾說這話是暗示他不要胡言亂語,連忙欠了欠身子,佯笑道:

  「咱說過,咱是鄉巴佬,不懂禮儀。」

  「不谷聽金學曾說過你為了拒納賄賂,不得不回家下跪頂燈檯:覲見皇上的時候,可不要忘了講講這件事情,」張居正說著大笑起來。又道,「官員裡頭,像你這樣廉潔奉公嚴於自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其實也不少,」李順答道,「這位金大人就是一個。」

  「是啊,」張居正抬眼看了看四壁蕭然空空蕩蕩的堂屋,疑惑地問,「學曾,你一直住在這裡?」

  「是的。」

  「家眷呢?」

  「在老家沒有帶來。」

  張居正雖然欣賞金學曾,但僅限於衙門公事,私下從未過從:今天第一次到金學曾家,親眼所見感觸良多,歎道:

  「京城裡頭的三品侍郎,若論門庭冷落,你恐怕是獨一無二了。」

  「人各有志,卑職喜歡過這種生活。」別看金學曾心氣兒高,平常人不放在眼裡,但在張居正面前卻顯得局促。這會兒他搓著雙手說,「首輔大人冒著寒冷光臨寒舍,卑職不能好好接待,還望首輔海涵。」

  「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張居正一笑,旋即扭過頭去對侍立一旁的李可說道,「把給金大人的禮物拿出來。」

  李可遵命,朝外頭喊了一聲,只見兩名張府家丁抬了一個禮盒進來,李可將一張禮單遞給金學曾,上面寫道:

  紋銀五十兩,紵絲兩表裡
  豹皮囊藏禦墨一匣
  賦贈故人詩立軸一幅

  金學曾捧著禮單,心裡頭頓時倒海翻江。他久居京城,從未聽說張居正給人送過禮物,今日的舉動真是破天荒。金學曾受寵若驚,倉促間不知道是該致謝呢還是該拒卻。張居正大約看出了金學曾的矛盾心情,說道:

  「紋銀五十兩,是不穀敬獻給令慈大人的弔唁之資;紵絲兩表裡是宮中禦制,往日皇上賜給我的,現轉贈給你,是要你睹物思君,不忘皇上恩德;豹皮囊中的藏墨,也是宮中禦藏。傳說用豹皮囊藏墨,久之可使墨色鮮亮潤厚。不穀知道你一向有吟詩作賦的愛好,三年守制,時間也不短,正好磨墨賦詩。還有這幅立軸,抄了一首不谷昔日送故友回沂江老家的詩,現轉送給你。詩中惜別之情,與今夜之境遇,庶幾近之。」

  張居正說罷,命李可從禮盒中取出立軸展開,他小聲吟哦起來:

  幽人結屋東華頭,
  鬱鬱松陰四壁秋。
  一點浮雲向天外,
  片帆風影掛江流。
  廣陵新調驚玄鶴,
  渭水長竿釣白鷗。
  歸去不堪千里道,
  山陰夜雪滿孤舟。

  張居正剛剛吟完,金學曾已是熱淚盈眶,他聽出詩中充滿一股淒惻之情。以首輔目下指點江山運籌帷幄的博大胸襟,他斷不會如此傷感,難道他已悟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危險,亦或在頤指氣使一言九鼎的威權下面,還隱藏著那種四顧茫茫無人可托的孤臣心境?金學曾不敢往下細想。不管怎麼說,他與張居正畢竟存在著共生共榮的關係。這首詩讓他敏感地察覺到,首輔對他此次離京,不僅僅是「惜別」,甚至已流露出「永別」的情緒。詩中所言「廣陵新調」,顯然指的是魏晉名士嵇康臨死前彈奏的《廣陵散》,而「渭水長竿」則是借用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之前,在渭水旁釣魚自樂的故事。兩個典故,一個是不見容於俗世,一個是懷才不遇。常言道,傷心的耳朵怕聞哀事,這樣難以言喻的不祥之音,怎不令他黯然神傷!

  「首輔大人,你對卑職的知遇之恩,卑職沒齒難忘,」金學曾哽咽著說,「只是卑職明日離京之後,從此關山遠隔,再沒有機會在首輔的麾下效命了。」

  「學曾,你怎能如此悲哀。三年時間一晃即過,屆時你還要回來擔當重任。」

  「是啊,金大人,」李順這時插進來說話,兩人惜別的場面,也讓他激動不已,「首輔推行的萬曆新政,怎麼能沒有你這一位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的幹臣!」

  「首輔大人執政九年來,嘔心瀝血旰食宵衣,如今全國田畝清丈完畢,『一條鞭』法也已實施,新政上了軌道,像卑職這個馬前卒,多一個少一個已無所謂了。」

  金學曾的話雖然誠懇,卻不中聽。張居正盯了金學曾一眼,也不反駁,只是宕開話頭言道:

  「唐太宗與侍臣談治國方略時,曾有極為精闢的見解。他說治國與養病無異,病人似覺痊癒,其實還得調治養護。此時若有觸犯,必至殞命。治國的道理也是這樣,天下稍安,尤須兢慎,倘若一見太平之象就驕逸起來,必至喪敗無疑。今天下安危,雖然系之於皇上,但我輩大臣,卻是皇上的耳目股肱,富國強兵,還有賴於我輩同心協力。不要以為天下無事,四海安寧,做臣子的就可以不盡肝膈。這等於是居安忘危,處治忘亂。學曾,此中道理,你可要三思啊!」

  一席話看似平常,內中卻藏了霹靂電閃,金學曾仿佛被人抽了幾個耳光,他臉一紅,訕訕言道:

  「首輔,卑職說錯話了。」

  「知道說錯了,本輔也不怪你,」張居正說著突然猛地嗆咳起來。看到金學曾急得手足無措,他又示意金學曾坐下,喘息方定,又言道,「不穀感到身體已是大不如從前,但每日處置國事,仍不敢稍有懈怠。為國家長治久安計,不谷這些時一直在思慮,要給皇上推薦一些年富力強勇於任事的循吏。可惜啊,恰在這時候,你金學曾卻要丁憂回家。」

  「首輔……」金學曾心裡頭暖烘烘的。

  「若要按朝局的需要,不穀恨不能也讓你奪情,但這是可想而不可為的事。當年皇上讓我奪情,引起那麼大一場風波。因此,不穀若是建議皇上讓你奪情,等於是加害於你。」

  「首輔,打從萬曆元年,卑職因喪父而守制三年從浙江老家回到京城,這九年來我沒有回過一次家。這次喪母丁憂,卑職五內俱焚,已下定決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盡人子孝道。」

  金學曾說著,不禁掩面而泣。張居正看著他,瘦削的雙頰痙攣了一下,沉重言道:

  「盡人子之孝,不穀並不阻攔你。但是,你這一走,朝廷則少了一名能辦大事,辦難事的能臣,不穀心裡難受啊!」

  張居正說得情真意切,令金學曾大受感動。想到先前與李順私下談論的那些對首輔不甚恭敬的話題,心中不免大生愧意。情緒一張皇,說話就語無倫次:

  「首輔大人,我金學曾守制三年,再回來報答你,屆時您就是要我肝腦塗地,我也在所不辭。」

  「肝腦塗地?」張居正淡淡一笑,「學曾你言重了。朝局早已穩定,如今六部九卿大臣中,刺兒頭倒是一個都沒有了。」

  「這是首輔掌控有方。」

  一直在旁邊肅耳恭聽的李順,暗中對張居正察言觀色,他覺得金學曾對首輔的判斷或許有誤,這時忍不住開口說道:

  「首輔,卑職來自下頭,天天同老百姓打交道,最知道老百姓愛什麼,恨什麼。」

  「你說,他們愛什麼,恨什麼?」張居正饒有興趣地問。

  「『一條鞭』法的施行,老百姓都拍手叫好,但也有一點……」

  李順說著,就起身去桌上拿那張弓。金學曾眼明手快,搶前一步把那張弓拿到手上,哢嚓一聲折了個對斷。

  「你?」李順愣了。

  「這是什麼?」張居正指著斷弓問。

  「清丈田畝用的弓。」李順答。

  「是你帶來的?」

  「是的。」

  張居正轉頭問金學曾:「你為何要把它折斷?」

  金學曾答道:「李順是個迂夫子,聽說要覲見皇上,便想著要給皇上帶個禮物。想來想去不知帶什麼好,就把這張弓帶了來。說是想讓皇上知道,太倉一年增加九百萬兩田賦銀,天大的功勞,就在這一張小小的竹弓上頭。」

  「啊,這想法很好嘛,」張居正興奮地說,「你為何要將它折了?」

  「這張弓是戶部頒發下去的,現庫房裡還堆了不少。李大人此舉,豈不讓人笑他村究。」

  金學曾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給李順使眼色。李順知竅,只好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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