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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九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二十四回 朱翊鈞索銀說歪理 戚大帥春節送胡姬

  臘月二十八這一天傍晚,張居正乘坐八人抬大暖轎出了東華門後,不多時就出了崇文門,往泡子河邊的積香廬匆匆而來。

  從萬曆九年秋天開始,自玉娘走後就一直閒置的積香廬,忽然又鬧熱起來。隔三岔五,張居正又來這裡小住,鬆弛一下精神會見一些私交,品茗聽雨調箏賞月,積香廬的蕭曠畢竟還有可人留連之處:卻說隆慶六年夏,張居正接任首輔的時候,身子骨兒還硬硬朗朗的,屬￿那種精力充沛生氣四射的壯漢。待度過數年獨攬朝綱的生涯,宵衣旰食事必躬親,當時累一點苦一點渾然不覺,但天長日久積累下來,如今才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乏軟。十年之間,社稷蒼生雖然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自己的身體卻也大大透支,才五十七歲的人,看上去已是垂垂老者。偏偏他又是一個閒不住的人,每日一到值房,所有軍政大事都須得他一件一件研究決策。這樣一天下來,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回到家來隻想閉目休息。秋上,他的老朋友,同年加同鄉方逢時從兵部尚書任上申請致仕。這方逢時歷任邊關總督,萬曆五年,王崇古從兵部尚書任上轉為戶部尚書時,張居正推薦時任薊遼總督的方逢時接任兵部尚書一職。

  方逢時比他大三歲,但身體比他好得多。因此,張居正對他主動提出致仕頗為不解,便將他找到內閣詢問原因。方逢時便講了一通理由,他說:「人之一輩子,有生必有死。為生而籌計者,是為生計。若按年齡區分,則一歲至十歲,為生計;二十至三十歲,為家計;三十至四十歲,為子孫計;五十至六十歲,為老計;六十至七十歲以上,則為死計。從二十至六十這四十年間,營營擾擾,或為功名,或為事業。外則苦其身以事勞攘,內則苦其心以密思慮,既要想目下的周身之防,又要想將來的善後之策,總而言之是勞碌一生。現在既年屆花甲,就該終老林下,為死而計了。」放在前幾年,這樣一番話是打動不了張居正的,但這一回他卻聽了進去,不但准予方逢時解甲歸田,自己也經常忙裡偷閒,跑來積香廬調養將護。

  從紫禁城到積香廬這段路不算太近,一路上,無論是流光溢彩錦繡錯綜的鬧市,還是野曠無人楊柳蕭條的泡子河邊,張居正都懶得打起轎簾看看景致。他倒不是畏冷,而是心情不好。半個時辰前,他還在平臺接受皇上的召見。他眼下這副疲倦的樣子,就是因為這次談話引起。

  皇上此次召見他的目的,還是為了要錢。皇上說快過年了,宮裡頭有許多人情要做,內廷供用庫的存銀早已用完,要他指示戶部從太倉裡臨時調撥二十萬銀子進宮以應急需。張居正一聽,連忙解釋說:

  「皇上,太倉銀的使用,朝廷有非常嚴格的規定,何事能調何事不能調,都有章可循。」

  「朕也不能隨便調嗎?」朱翊鈞問。

  「是的。」張居正回答得很乾脆,「朝廷的制度,皇上應帶頭遵守才是,皇上用於後宮賞賜,這筆開銷只能在內廷供用庫支取,太倉銀則是用於國家。」

  「可是,供用庫存銀不足啊!」

  「據臣所知,供用庫一年,也有五六十萬兩銀子的進項,怎麼這麼快花光了呢。」

  張居正這麼一問,朱翊鈞臉紅紅的沒有作答。卻說內廷供用庫的銀兩,本由皇上支配,換句話說,就是皇上的私房錢。其來源一是京城寶和店的收入,二是乾清宮名下的子粒田課稅,三是分佈于全國各地的金銀銅鐵等礦山的開採徵稅。萬曆元年,為了解決李太后捐資建廟的功德錢,張居正建議把寶和店撥到李太后名下:那時皇上還小,不懂得花錢。寶和店劃走之後,供用庫每年收進來的銀子,儘管只剩下一二十萬兩,卻是每有結餘。自皇上大婚之後,這筆錢馬上就顯得不夠用了。

  在他跟前服侍的那些宮娥采女和大小太監,變著法兒討他高興,一高興他就給賞錢,天天行賞日日給彩頭,有多少銀子也不夠他花的。再加上他還好買個骨董什麼的,太監們投其所好,今天抱只李後主用過的畫缸,明日抱回一隻宋代的哥窯瓶子,每件東西都能謅出一個令人心蕩神馳的來歷,皇上一看收來了這等稀世之寶,焉有拒買之理……就這樣今日一道旨,明日一道諭,供用庫一年的銀子,不夠他半年的開銷。萬曆六年,趁張居正葬父離京,剛當新郎倌的朱翊鈞就下旨戶部調二十萬兩銀子到供用庫。這是他第一次伸手向戶部要錢。雖然因張居正作梗,他只拿到了十萬兩銀子,但從此以後,只要一逮著機會,他就向戶部要錢。張居正每次都是苦心勸阻不肯給付。就是給付了,也必定要大打折扣。

  如此經過幾次,朱翊鈞感到憋氣,心想連莽莽乾坤整個兒天下都是咱這個當皇帝的,卻為何用戶部的銀子還得看你臣子的眼色?還是秉筆太監張鯨給他出了個主意,在全國各地多開礦山收取稅銀,這筆收入可直接進入供用庫。皇上依計行事,僅萬曆七年,就一下子在全國增開了三十多處礦山,每處礦山都派欽差太監攜了關防前往督辦:這些太監一到地方頤指氣使淩虐官吏,對百姓更是百計勒索,有幾處差一點激起民變。內廷供用庫的收入雖然增加了四十多萬兩銀子,但各地控告欽差太監的摺子也多了起來。去年底,張居正為地方百姓計,勸皇上減少礦山數量,皇上雖不樂意,卻也怕激起民變,故還是勉強答應了,一下撤銷關停了十七處礦山。這樣一來,一年就少了近二十萬兩銀子的收入。皇上心裡想,這些礦山是你張先生建議撤掉的,那麼,短少的這筆收入就該讓戶部補足。於是便把張居正召到平臺,理直氣壯地伸手要錢。

  張居正當然知道皇上的這層心思。說實話,每次與皇上見面商量國事,他的心情都很矛盾。作為君臣關係,他不應該過多地忤逆皇上,伴君如伴虎,前朝皇上流徙誅殺大臣的例子不勝枚舉,為自身安危計,多順著皇上些兒才是正途。但他在朱翊鈞面前,不僅是大臣,還是老師。正是這一層師生關係,使他有責任教導皇上作一個心懷天下不藏私利的正人君子。再加上李太后每每囑託他要把皇上管緊,事無巨細一律不可阿縱放任。這樣一來,他對皇上的管束就非常嚴厲。九年來,皇上對他是言聽計從。新婚之後,皇上曾一度沉湎酒色,經過曲流館事件,受到刺激的皇上又收斂了不少。出席經筵批覽奏摺研討國事,仿佛比先前更加認真,張居正看在眼裡喜在心頭。說實話,如果不是皇上的支持,清丈田地推行「一條鞭」法這些關係國計民生的重大舉措,就不可能得以順利實現。但近兩三年來,皇上忽然表現出貪財愛錢的毛病,雖經他反復勸導,卻收效甚微。皇上在軍政大事上垂詢甚恭,虛心納諫,惟獨在要錢的時候,表現相當固執。這會兒,見張居正又要搬出大道理來諫止他調撥戶部太倉銀,他的心裡頭十分窩火,便沒好氣地說:

  「張先生,去年底朕聽從您的建議,撤銷關停了十七處礦山。內廷供用庫減少了二十萬兩銀子的收入,這筆錢總得有地方填補呀。」

  張居正知道皇上正生著氣,但他仍不避厲害,耐心地說:「皇上,宮中用度,務以節儉為主。當初你的父親隆慶皇帝在位時,就十分崇尚儉樸之風。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南海子舉行內廷侍衛射獵比武大賽,拔得頭籌者,僅只得到三小塊酥餅的獎賞。臣聽說,皇上經常在宮中玩擲房子的遊戲,誰贏了,就能得到金角銀豆兒。蘇州的鑲金烏木扇,一把值五兩銀子,您一高興,就八把十把地賞人。這種侈糜之風,萬萬不可滋長。」

  朱翊鈞聽了不以為然,問道:「張先生,您常說朕是萬民擁戴的太平天子,朕且問你,這太平天子是個啥含義兒?」

  張居正答道:「邊境清甯,國富民豐,四海升平,九夷來朝,當是太平盛世。」

  「現在是不是太平盛世?」

  「是的。」

  「既然國富民豐,咱這個當皇帝的,焉能雞腸狗肚,做些小裡小氣的事情。」

  「皇上,臣已經不只一次講過,居安思危,居富不侈,才是太平天子的真正品格。」

  「居富不侈,朕也沒有侈呀,」朱翊鈞用手指了指身上穿著的龍袍,言道,「你看朕身上的袍服,還是去年做的,袖口都有些發白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這樣自律,則是天下蒼生的福氣。」

  朱翊鈞默然良久,又道:「張先生方才說到朕的父親隆慶皇帝,一生節儉,獎賞身邊內侍只用酥餅,朕的母后也常拿這個例子來教導:但有一點,慈聖太后與張先生都忽略了。」

  「啊?」

  「朕的父親不是太平天子。他在世時,災害頻仍國庫空虛,所以只能把酥餅作為賞賜之物:朕現在不一樣,經過這些年的整治,朝廷賦稅大為增加,僅田畝清丈多出的三百萬頃土地,一年就增收了九百萬兩課銀。節儉固然是美德,但若守著金山銀山,卻仍像父皇一樣,把小酥餅作為賞賜,底下人豈不譏笑我這個當皇帝的太摳門兒。」

  朱翊鈞這番話雖是歪理,一時卻還難以反駁。而且,張居正從話中還聽出弦外之音:「國庫增加那麼多銀子,我朱翊鈞為何就不能用一點?」其中夾雜著怨氣,也含了一些威脅。張居正頗感為難,便斟酌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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