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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七


  金學曾回答:「宋儀望與首輔大人同年,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他自從被嘉靖皇帝撤官後,一直賦閑在家。萬曆四年,當宋儀望的死對頭,左都禦史葛守禮致仕後,首輔大人立即起用宋儀望,並讓他擔任責權重大的應天府尹。這宋儀望與葛守禮並無私仇,兩人之所以勢同水火,其因還在『一條鞭』。葛守禮反對『一條鞭」撞到南牆不回頭。所以對推行『一條鞭』法不遺餘力的宋儀望盯得很緊。他在位一天,宋儀望就不可能複職。張居正起用宋儀望,其目的也是為了推行『一條鞭』法。宋儀望起複履任之後,果然不負眾望,立刻就在南京各府州縣推行『一條鞭』法,並著手清丈田畝。應天府乃洪武皇帝建都之地,勳臣貴戚比比皆是:這些龍袖驕民,誰見了都繞著彎兒走,不敢硬碰。偏宋儀望不信這個邪,清丈田畝首先就從這些人家開始。誰跟他搗蛋對抗,該抓的抓,該彈劾的彈劾,好在上頭有張居正支持。因此,他僅僅只用了兩年時間,就完成了應天府的土地清丈,並立即推行了『一條鞭』法。兩樣關係國計民生的改革舉措,都在應天府獲得巨大成功。首輔對宋儀望也備加賞識,他不只一次講過,在他的諸多同年中,最能幹的有三個人,一是王國光,二是殷正茂,第三個就是宋儀望。王國光如今仍在吏部尚書位上;殷正茂接替年老致仕的王崇古,當了兩年戶部尚書,正好是我的頂頭上司,今年夏天,也因父死丁憂離任回籍。惟獨這個宋儀望,直到去年致仕,還在應天府尹任上不見升遷。」

  「這是為何?」李順急切地問。

  「起因還是為那一年首輔奪情的事,」說到這裡,金學曾禁不住歎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奪情之始,兩京各大衙門官員輿論洶洶。特別是艾穆、吳中行一夥人上折反對奪情,京城裡鬧得沸反盈天。首輔處此危難時刻,極想得到老友的奧援。王國光、殷正茂、李義河等,都贊同皇上要首輔奪情的諭旨,並到處為首輔奔走呼號。南京方面,有那麼一幫政要高官紛紛上折要首輔回家守制,首輔希望宋儀望出面做一做說服工作。誰知這個宋儀望,在奪情事件的整個過程中,始終不發一語。首輔對他便產生了不滿。半年之後,宋大人治上的太平府,有一個名叫吳仕期的監生,不但邀了幾十名府學生跑了數百里路,趕到鎮江會見遭廷杖遣戍貴州都勻衛的鄒元標,還假託海瑞的大名,寫了一份攻擊首輔奪情的揭帖,在江南到處散發。此事驚動了朝廷,首輔知道後

  非常氣憤。太平府知府龍宗武揣摩首輔心思,便把吳仕期抓進大牢,對他使用各種刑罰,折磨致死。宋儀望知道這件事後,認為龍宗武矯法罔上,行為不端,便暗中指使言官對其進行彈劾。宋儀望的這一舉動,被首輔看作是以怨報德,從此對他懷恨在心。升官蔭賞之類的好事,也就再沒有他的份。去年,有一個叫劉應求的言官窺伺到首輔的這種心理變化,便找了宋儀望幾件上斤不上兩的小事進行彈劾。張居正趁機給皇上擬票,將宋儀望開缺回籍,如今,宋大人在家閑住。」

  李順聽罷事情經過,歎道:「去年,咱從邸報上看到宋大人致仕的消息,心裡頭還在納悶,宋大人在應天府政績斐然,為何突遭解職,聽你這一說,才知道另有隱情。那麼,山東巡撫楊本庵大人呢,他又是如何丟官的?」

  「他的情況,與宋儀望大同小異,」金學曾回答說,「去年,朝廷讓各省撫台推薦人才。楊大人鄭重上書,推薦了一名教諭和一名通判。那名教諭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當年為何心隱瘐死在武昌府牢一事,還曾上折請求皇上徹查。另一名通判倒沒有什麼過錯,但有人給張居正寫了密帖,說楊本庵收了此人的賄銀,才具本向朝廷推薦。」

  「就這兩件小事就撤了一個封疆大吏,是不是太過草率?」李順小聲嘀咕。

  「這也只是撤掉楊本庵的由頭,」金學曾說,「真正的原因,是楊本庵不同意首輔撤銷私立書院。」

  「啊?」

  「首輔借何心隱事件,讓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國七十五座書院,其中就有山東的兩座。一個月後,別省紛紛上奏處理完畢,唯獨楊本庵上折希望皇上格外開恩,保留山東的這兩座書院。」

  「在清丈田地上,楊大人是首輔最為得力的股肱,在學政的整肅中,他又不能與首輔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楊大人也被免職。」

  「如此說來,首輔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變化?」

  李順向金學曾投以試探的眼光。金學曾神經質地瞧了瞧緊閉的院門,搔了搔腦袋,答非所問地說:

  「老哥,該說的我都說了。」

  「不,你還沒有說完,」李順揪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鬍子,忽有所悟地說,「咱今日一見到你,就覺得有些彆扭。當初在荊州,你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做起事來風風火火,不避厲害不計艱險。今日卻感到你神情抑鬱,說話吞吞吐吐,咱還以為你是大孝在身的緣故,現在看起來並不儘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學曾立即辯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對首輔的遠見卓識,以及勇於任事的非凡氣度,我金學曾是永遠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點提防?」

  李順的問話比錐子還要鋒利,金學曾被「刺」得渾身一顫,愣了愣,方又說道:

  「自奪情之後,首輔是有一些變化,主要是用人上。過去,凡被他罷黜的官員,不是庸劣無能,就是貪墨懷私,沒有一個是處理錯了的。現在卻不同,除了贓官庸官照撤不誤外,一些與他政見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員,也被他尋隙開除,這是被撤的官。再說被他薦升的官員,過去凡經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為,一心為蒼生社稷著想的幹臣循吏。現在卻不儘然,幹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鬚拍馬看菜下飯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真定府知府錢普和湖北巡撫陳瑞。」

  「首輔畢竟也是人哪,」李順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親的,也希望自己的兒子依頭順腦,何況偌大一個朝廷。」

  「依頭順腦倒不要緊,怕就怕那些扯白吊謊的小花嘴,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問題是,這種人在官場大行其道。」

  「首輔對這種人一貫深惡痛絕,不知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

  金學曾嘴上雖然這麼問,但他心底清楚首輔的變化之因:經過長達九年的慘淡經營,首輔實際上已經控制了朝局,滿朝文武中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對他構成威脅。威權到了極致,往往放鬆警惕:行事做人就不會像當初那樣縝密,《易經·乾卦》中爻辭所言「亢龍有悔」,闡述的就是這個道理。

  李順並不回答金學曾的問話,而是慶倖言道: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讓你有機會全身而退。」

  「是啊,」金學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張弓,感慨言道,「如今,首輔所要推行的萬曆新政,基本上已成氣象。改革中各種艱難險阻都已平安跨過,像我等這樣披荊斬棘的莽夫,就可以歸隱田園,吟詠林下了。」

  李順腦子中忽然冒出「狡兔死,走狗烹」這六個字,他還沒有說出口,忽聽得緊閉的院門被人敲響。

  「誰呀?」蒼頭連忙放下手中活計跑了出去。

  門外的人高聲嚷道:「首輔張大人駕到,快開門!」

  一聽到這句話,金學曾與李順兩人不約而同站了起來,正自怔忡,卻見張居正帶著一身寒氣,笑模笑樣地走進了堂屋。

  「首輔!"

  金學曾撲嗵一聲跪了下去,李順來不及回避,也立馬跟著跪下了。

  卻說金學曾昨日曾到內閣向張居正辭行,因張居正正在會見官員,金學曾等了一會兒,見沒有機會便抽身而去,只給書辦留了個口信。張居正頭幾天就得知金學曾要回家守制的消息,就想著單獨會見他一次,以示撫慰。今日散班之後,聽說金學曾明日就要離京,吃罷晚飯便乘轎尋到金學曾家裡,此時見金學曾下跪,連忙說道:

  「又不是在衙門,何必這麼拘禮,都快起來。」

  張居正說著,摘了身上披著的灰鼠皮錦緞襯裡的斗篷,交給護衛班頭李可拿著,他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邊落座,看了看瑟縮站在一旁的李順,問金學曾:

  「這位是誰?」

  金學曾答:「他叫李順,是南陽府同知。」

  「哦,我知道了,」張居正拍了拍身邊的杌子,示意李順坐下,親切說道,「你在遠安當縣令時,曾給皇上上了一道摺子,言一個縣衙每年要徵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幾何,這筆銀子從哪兒開銷,賬算得清楚明白。更難得的是,你指出供役太過糜費。這些供役費用都由本縣百姓均攤,多用一名夫役,就給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負擔,因此希望能減少縣衙夫役數額。記得我替皇上擬票准了你的奏摺,額定了全國各地縣衙的差役數量。減輕百姓負擔,你做了一件實事。」

  見首輔說起往事如數家珍,對他這一點芝麻豆大的事記得如此清楚,李順心下感動,言道:「那還是萬曆四年的事,多虧首輔還記在心裡。」

  「怎不記得,你是萬曆三年從全國七萬掾吏中挑選晉升的十名縣令之一。」張居正言道,「這十名知縣,都在任上做出了政績,除一名縣令回家丁憂守制,一位病死,餘下八名都已升遷,你現任南陽府同知,是不是?」

  「是的。」

  「這次來京,是因你在南陽清丈田畝有功,皇上要陛見,還要褒獎賜宴。你何時到京的?」

  「今日下午。」

  「你一來就跑來看望金學曾,你知道他要回原籍守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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