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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五


  最早提出「一條鞭」改革設想的,是嘉靖九年的內閣大學士桂萼。他構想「以一切差銀,不分有無役占,隨田徵收。」第二年,屯田禦史付漢臣正式疏陳:「頃行『一條鞭』法,十甲丁糧總於一裡,各裡丁糧總於一縣,各州縣總於府,各府總于布政司,通將一省丁糧,均派一省徭役。」嘉靖皇帝當時准旨先行在南直隸的甯國、應天、蘇州等府,湖廣長沙府、山西平陽、太原二府以及廣東瓊州府的感恩縣等地先行試點。茲後經半個世紀,「一條鞭」法的推行時斷時續,贊同者稱為善政,反對者稱為「農蠹」。不遺餘力的推行者,在嘉靖及隆慶兩朝有蘇州知府海瑞,應天府尹宋儀望,浙江巡撫龐尚鵬以及江西巡撫潘季馴等封疆大吏,最後這些人幾乎全都因為堅持「一條鞭」法而被參究革職。反對者多半都是當道政要,遠的不說,就說萬曆改元後的首任左都禦史葛守禮,就是一個堅持不懈的反對者。他認為施行「一條鞭」法是「工匠及富商大賈,皆以無田免役,而農夫獨受其困」。

  隆慶二年,葛守禮在擔任戶部尚書期間,曾給皇上寫了一道奏摺,要求在全國停止施行「一條鞭」法,竟得到了隆慶皇帝的批准。此後,「一條鞭」法不行於天下州縣達數年之久。早在嘉靖年間,張居正就是「一條鞭」法的熱心提倡者,宋儀望、龐尚鵬、潘季馴等人,也都是他的政友。海瑞于隆慶二年任南直隸巡撫都禦史,因行使「一條鞭」法引起了官紳的惶恐和刻骨仇恨,以至被言官戴鳳翔等人攻擊為「沽名亂政」而被迫致仕。

  當時張居正已是內閣次揆。即使在這樣顯赫的位子上,他也無法為海瑞辯誣,只是在海瑞免官回到老家之後,他去信表示歉意,言道:「三尺法不行于吳久矣,公驟而矯以繩墨,宜其不能堪也。訛言沸騰,聽者惶惑。僕謬忝鈞軸,得與參廟堂之末議,而不能為朝廷獎奉法之臣,摧浮淫之議,有深愧焉。」從這封信中可以看出,張居正當時的憤懣和無奈。他出掌內閣之後,便有心重新推行「一條鞭」法。但他總結前朝教訓,深知若不先行丈量土地清查田畝,「一條鞭」法的推行的確存在葛守禮所指出的增加小戶農家負擔的問題。所以,在萬曆四年,當朝中的當道大臣再也沒有制肘人物,他決定重新啟用宋儀望與龐尚鵬兩人,在反對「一條鞭」最為劇烈的應天府與福建省兩地再行推廣,積累經驗。

  到了萬曆九年初,一俟清丈田畝宣告結束,他便立即請旨在全國推行「一條鞭」法。從此,這一爭論了半個世紀的賦稅改革,因張居正的鐵腕手段終成為萬曆王朝的正式制度。在中國已經實行了兩三千年的實物田賦,也從此永久地退出了歷史舞臺。在經歷了裁汰冗官,整飭吏治,整頓驛遞,子粒田徵稅等一系列改革之後,再加上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的實施,萬曆新政已大見成效,而張居正的聲望亦因此達到了巔峰。從朝廷到民間,從江南到漠北,只要一提到張居正的名字,人們莫不肅然起敬。縱然是村夫野老,也都知道當今聖上萬曆皇帝對他的師相張居正是言聽計從,百依百順。自大明開國以來,沒有哪一位首輔,能夠像張居正這樣真正握有重整社稷扭轉乾坤的攝政大權。

  皇上給予他的榮譽和地位,使他達到了人臣之極。比如說,他的二兒子嗣修與三兒子懋修,參加萬曆九年的秋闈大典,兩人均中進士,廷試中,皇上親自拿筆圈點,將懋修擢拔為狀元,嗣修為探花。一家兩魁,這是千百年來科舉中未曾發生過的事,士林輿論一時譁然,然皇上欽定,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緊接著秋闈大典之後,便是例行的京察。張居正以九年考滿功績卓著,又被皇上晉為太師,上柱國。兩個勳職均是一個人臣所能得到的最高褒獎。特別是上柱國,在張居正之前的明朝首輔中,有三個人獲得過這種榮譽,但都是在死後得到,惟獨張居正生前受封。因此有位阿諛奉承的官員寫了一副對聯,做成金字送到他的府上,聯日:「上相太師,一德輔三朝,功光日月;狀元榜眼,二難登兩弟,學冠天人。」張居正得到這副對聯很是高興,將它掛在客廳裡,以便前來拜謁的人觀看。

  作為張居正最為信任的循吏,金學曾從萬曆元年的戶部九品觀政,在九年時間裡,競平步青雲,躍升為三品的戶部右侍郎。許多人都羡慕他攀上了一個最好的靠山,手握靈蛇之珠前途未可限量。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就是不發生家母去世這樣的大事,他的官也做到了盡頭。他今日從戶部衙門辦完工作交接,與同僚們作別之後,轎子抬出戶部所在的富貴街,他忽然有了一種走出樊籠的感覺。他想找個僻靜地兒痛哭一場,或者找個朋友一訴衷腸,想想又都覺得不妥。正怏怏地走回陋巷家門,冷不丁碰到李順來訪,他既是驚喜又含悲傷。從談話中,他感到李順閃爍其詞,便斷定他有難言之隱,因此起了念頭要和他秉燭夜談。

  天色黑盡寒氣逼人,兩人坐在堂屋裡凍得皮猴兒似的。這時聽得大門一響,只見蒼頭肩背手拎大一袋小一袋的雜貨回來,原來他奉主人之命,出門置辦明日離京路途所用的物品去了。回家一看來了客人,連忙放下東西,先在客堂裡生火取暖。然後,到廚房置辦飯菜。這蒼頭手腳麻利,不一會兒就弄出了幾樣菜肴,恭請主客二人用膳。

  因為大孝在身,金學曾不能飲酒,兩人胡亂扒了幾口飯,飽了飽肚,複又回到堂屋坐下。金學曾用火鉗撥了撥盆中的炭火,複接了先前的話頭,問李順道:

  「召你來京覲見皇上,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好事兒,你為何不高興?」

  李順並不急著回答,而是將隨身帶來的一張弓遞給金學曾,略含一點詭譎地問道:

  「你在戶部負責土地清丈,應該認得這個吧?」

  早在門口見面時,金學曾就見李順背上斜挎著的這張弓,當時他就產生了好奇,只是一時還來不及問,現在見李順主動提起,便疑惑著問:

  「怎地不認得,這不是丈量田地專用的量弓嗎?大老遠的,你背張弓來幹什麼?」

  李順皺了皺眉頭,說道:「你不是問我為啥不高興麼?為的就是這張弓!」

  「為它?」金學曾又把量弓仔細看了一遍,看不出什麼破綻來,於是問道,「怎麼為了它?」

  「你沒看出這張弓有什麼不同?」

  「沒有。」

  「咱且問你,戶部頒下的弓樣,是個啥尺寸?」

  「三尺五寸。」

  「可是這張弓呢,你量一量。」

  金學曾用手柞了柞弓弦,說:「好像短了點兒。」

  「短了三寸,」李順接過弓,彈了一下弓弦,說道,「這張弓的長度,只有三尺二寸。」

  「啊?」金學曾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是說,你們南陽府用這種小弓丈量田畝?」

  「是的,」李順晃著他乾瘦的指頭說,「一弓克扣三寸,你想想,這是多大的一筆虛假。」

  丈量土地之初,戶部曾制定出合理的度量制,即以三尺五寸為一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改用小弓,即三尺二寸為一步,如此丈量下來,一畝田競變成了一畝一分多,金學曾暗自盤算這筆賬,氣憤地問:

  「這是誰的主意?」

  「咱們知府大人呀。」

  「他怎麼能這樣?」

  「他怎麼不能這樣?」李順冷笑一聲質問道,「楚王好細腰,後宮多餓死。首輔張大人要清理天下土地,目的肯定是要增加田畝而不是減少,各地官員也就投其所好。這樣一來,既有政績,又能得到首輔青睞,何樂而不為?」

  「如此說來,你們南陽府多量出的一萬多頃土地,裡頭有虛假成分?」

  李順點點頭,答道:「咱南陽府,勢豪大戶本來就不多,最大的就是一個唐王,多查出七百多頃。」

  「也是用小弓?」

  「對他哪敢用小弓,」李順連連搖頭說,「唐王名下詭寄隱瞞莊田,本來就多。就是正常丈量,人家也不滿意,這些小弓,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丁門小戶人家。」

  「真是豈有此理!」金學曾憤憤不平地罵了一句。

  李順苦笑道:「咱若是想發財,通過這回丈量土地,咱好歹也賺得回一大把黑心銀子。」

  「是嗎?」

  「就因為咱手裡有兩張弓,清丈田地是千家萬戶的事兒,誰家不想自家的田地少報一點,因此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紛紛使銀子讓咱高抬貴手用大弓丈量,因此只要你肯用大弓,就會財源滾滾。」

  「沒想到,這麼簡簡單單的一件事,裡頭也藏了這麼多的貓膩。」

  金學曾的感歎,被李順看作是少見多怪,他說道:「你這個戶部右侍郎,管的是全國的土地丈量,只是動口督辦,卻並不做具體事,你哪裡知道這裡頭各種各樣的鬼把戲。」

  「這也就是你們南陽。」

  「用小弓可不是咱南陽的發明,」李順提了提嗓子,加重語氣說,「咱南陽知府大人,是從別處取經學來的。」

  "他從哪裡學來的?」

  「浙江湖州府。」李順接著介紹道,「湖州府的知府是咱南陽知府的同年,清丈土地一律用三尺二寸的小弓。」

  「湖州府清田,畝數溢出一萬六千多頃,想必這小弓幫了不少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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