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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四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二十二回 李同知京城訪故友 金侍郎寒夜聽民瘼

  一過冬至,天道日短。剛交酉時,街面上就黑糊糊地啥也看不清:金學曾坐了一乘兩人抬的小轎,忽忽悠悠從戶部衙門回到家來,突然看見門洞裡瑟瑟縮縮蹲了一個人。這是誰呀?他正納悶,那人見他走下轎來,立忙站起身蹙了過來,雙手抱拳一揖,笑著問道:

  「你可是金大人?」

  「在下正是。」金學曾聽出這聲音很熟悉,但一時想不起是誰,便快走兩步,走近前來臉對臉辨認。一看來者瘦削的臉龐和下巴上乾枯稀疏的山羊鬍子,不免大吃一驚,嚷道,「啊,是李大人,你怎麼突然來了?」

  這位李大人不是別個,正是金學曾在荊州稅關任職時結識的遠安縣知縣李順。在揭露荊州知府趙謙貪贓枉法的事情上,李順幫過他的大忙,從此兩人成了莫逆之交。萬曆六年,金學曾升任湖廣學政,兩人就極少見面。萬曆八年,金學曾奉調進京再次升官,任戶部右侍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只聽說李順六年考滿遷升一級,調到河南當上了南陽府同知。只不知為何在這歲暮年關之時,他竟突然在北京城中出現。

  「金大人,你這家還真不大好找啊。」李順搓著雙手,嘴裡哈出了白氣。

  「虧你還找得到,有的人不相信我會住在這樣的陋巷,硬是不肯到這窮人堆裡找我。」金學曾苦笑著說。又問,「李大人,你既找上門來,為啥不進屋?」

  「咱進得去麼,你看看,鐵將軍把門。」

  金學曾一看,大門上果然落了鎖。他便從牆縫兒裡掏了一把鑰匙出來,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我家那個蒼頭,大概上街買東西去了。」說著把李順讓進屋裡。

  待金學曾掌了燈,李順四下一瞧,這裡雖然也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大大小小有七八間房屋,倒有一多半是空的,裡裡外外瞧不著一些生氣,不免狐疑地問:

  「金大人,你的家眷呢?」

  「都在老家。」

  「你如今已是三品大員,怎麼還像過去那樣,屋樑上掛棒槌,獨打獨一個?」

  「當官在外,帶著家眷多累呀。」

  金學曾雖然說的是玩笑話,在李順聽來,倒有一多半是實情。金學曾打從萬曆三年出掌荊州稅關,一直處在風波之中,每次調任新職,雖然都是升官,但等著他的差事卻沒有一件是輕鬆的。待他絞盡腦汁使出渾身解數把一大堆麻煩處理完畢,還沒有松心幾天,又有新的苦差等著他。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金學曾是張居正最為賞識的幹臣,卻也最苦最累,一天到晚忙得腳打腚子。所有得罪人的事,張居正都巴不得他掛紅鬍子扛大刀在前頭沖衝殺殺。在這種情形下,金學曾哪裡有心思想到家眷的事。眼下看到金學曾的「官邸」這般窮酸,李順簡直懷疑走錯了地兒,這兒怎麼可能是戶部右侍郎這種有權有勢的高官的住宅?李順還注意到,金學曾身上穿的是一領青色的棉布袍子,而不是讓人眼饞的三品孔雀官服,當下心一沉,急切地問:

  「金大人,你怎麼穿這身衣服?」

  「我已不是朝廷的命官了。」

  「什麼?」李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看著金學曾不像是開玩笑,便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家母半個月前去世,我接到噩耗,就立刻向皇上呈了手本,懇請丁憂守制。」

  「皇上批准了?」

  「丁憂是常例,皇上有何不批准的,」金學曾臉上充滿憂戚,「昨日我已到吏部辦妥回籍手續,今日到戶部辦了交接,明天一早就離京,回家奔喪。」

  李順聽此消息,一方面為金學曾大孝在身而悲痛,另一方面又為他的前程因此而受阻感到難過,想了想,問道:

  「首輔張大人准你離開?」

  金學曾淒然一笑:「他不讓我回家守制,未必讓我奪情?」

  「那……」李順一時無話可說。

  金學曾喟然一歎,言道:「從萬曆元年開始,這幾年來,該做的事我都做了。這一年多來,我感到特別累,現在,也該歇息歇息了。」

  李順默然不語,他聽出金學曾的話中似乎有幾分頹唐,正猜疑問,金學曾問他:

  「李大人,你還在南陽府供職?」

  「是的。」

  「這次為何來京?」

  「吏部諮文召咱進京,說是讓咱覲見皇上。」

  「哦,我知道了,」金學曾一拍腦袋,仿佛突然記起了什麼,言道,「南陽府的土地清丈,是由你這個同知負責。十月間,首輔把吏、戶兩部當事官員叫到內閣交待,說是要在全國範圍內找出十個在清丈田地中功勞最大的官員,把他們請來北京,由皇上親自接見並給予褒獎。我在戶部分管此事,因此在議定名單時,就特意把你列上。」

  李順一聽,連忙搖了搖頭,自嘲地說:「咱就尋思著,這樣的好事兒,怎麼會輪到我這個窮措大身上,原來是你開了個後門。」

  「這哪是開後門,你李大人的確做得不差嘛。聽說南陽府田地清丈之後,新增了一萬多頃。」

  「增是增加了這麼多,」李順眼光一閃,瞅著金學曾歎氣言道,「但我李某,真的不想得這個褒獎。」

  「這是為何?」金學曾頗為詫異。

  李順低眉落眼半晌不說話,看他那樣子,倒像是裝了滿滿一肚子牢騷。

  卻說萬曆六年首先在山東開始,繼而推及全國的土地清丈,歷時三年終告竣工。經過勘察核實,總計天下田畝為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七十六頃,比上一次弘治年間的清丈竟多出了三百萬頃。這多出的部分,勢豪大戶之詭寄、隱匿的莊田差不多占了大半。勳戚豪強以權謀私大肆鯨吞土地,數量如此之大,連已經有了心理準備的張居正也深感意外。為了防止這些權貴伺機反撲日久生變,他讓戶部立即制訂配套的法令,加以限制,並說服萬曆皇帝頒旨允行。這道法令是由擔任戶部右侍郎的金學曾起草,張居正最後改定,其中有這樣一段:

  萬曆九年議准,勳戚莊田,五服遞減。勳臣止於二百頃,已無容議。惟戚臣,如始封本身為一世,子為二
  世,孫為三世,曾孫為四世,曾孫之子為五世。以今見在官品為始,以今見留地數為准。系二世者,分為三次
  遞減;系三世者,分為二次遞減;至五世,止留一百頃為世業。如正派已絕,爵級已革,不論地畝多寡,止留
  五頃,給旁支看守墳塋之人。

  又題准,勳戚莊田,有司照例每畝征銀三分,解部驗訖。如有縱容家人下鄉占種民地,及私自徵收田賦,
  多勒租銀者,聽屯田禦史參究嚴辦。

  這道法令一經頒佈,立刻在勳戚豪強間引起一片喧囂。大明開國兩百多年來,勳臣貴族一直是土地的最大擁有者。這些人自恃有朝廷庇護,在地方上擾民害民橫行霸道,老百姓多是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張居正親自主持制訂的法令,對這些天潢貴胄不僅限田,而且還要逐代減田。如若有誰膽敢以身試法再行橫徵暴斂,一定嚴懲不貸。如此嚴厲地對待權貴,可以說是前所未有。正因為張居正義無反顧地堅持推行「不辨親疏,不異貴賤,一致於法」的治國主張,萬曆王朝終於大幅扭轉了嘉、隆以來的頹敗之勢,瀕於崩潰的國家財政獲得根本好轉。僅清丈新增田畝帶來的收益,每年都可為國庫增加九百多萬兩銀子的進項,真可渭物阜民豐,國力強盛!

  在此基礎上,張居正認為推行賦稅改革的時機已經成熟,於是再次請得萬曆皇帝的詔旨,在全國統一推行「一條鞭」法。所謂「一條鞭」法,就是將一州一縣的所有田賦、徭役以及各種雜差和貢納,統統並為一條,折成銀兩交納,並官收官解。此前,農民交繳田賦,均是谷麥實物,按田畝所攤的徭役,也必須由種田人親自出差。所以,以至繳賦之日,糧船糧車不絕於道途,各地官倉滿溢為患,由鄉及縣,由縣及府,由府解運各地廒倉,其間不知要耗去多少運力差役,又不知因沿途損耗,層層盤剝,糧戶平白增加多少負擔!實行「一條鞭」法之後,一改歷朝歷代實物納賦為銀錢交稅,既便於民眾又利於朝廷,這實乃是劃時代的改革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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