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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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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鯨收了口,朱翊鈞盯著問他:「張先生說天象有變,可有根據?」 張鯨答:「欽天監幾天前上了一道條陳,言過此事。」 「怎麼講的?」 「說是天上出現了彗星,尾巴掃著了紫微星座,這種星象是有內侍欺蒙萬歲爺。」 「胡說八道!」朱翊鈞憤憤地罵了一句,忽然感到失言,又改道,「張先生說的是,咱們這個內廷,是要進行一次大掃除。馮公公不是已經大掃除了麼!」 「大概張先生還嫌掃得不乾淨。」 張鯨隨話搭話,朱翊鈞眼皮子一動,他聽出張鯨話中有話,但他慮著張鯨是馮保的親信,不敢貿然探問,只是朝他揮了揮手,言道: 「繼續念吧。」 張鯨清了清喉嚨,又一板一眼念將下去: 臣又聞漢臣諸葛亮雲:「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臣等待罪輔弼,宮中之事,皆宜與聞。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凡皇上起居與官壺內事,但有所聞,即竭忠敷奏;若左右近習有奸佞不忠者,亦不避嫌怨,必舉祖宗之法,奏請處治。 皇上宜戒遊宴以重起居,專精神以廣聖嗣,節賞賚以省浮費,卻珍玩以端好尚,親萬幾以明庶政,勤講學以資治理。 張鯨念完,卻不見朱翊鈞有任何反響。原來這位皇上的思想早就開了岔,他在想著「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這句話。按洪武皇帝訂下的規矩,內廷的太監與外廷的官員是不能互相交接的。此舉是為了保持朝廷的政體清肅,既不讓太監干政,亦不讓外廷官員干預皇室私事。有違例者,輕者貶黜,重者剝皮。如今,張居正在這份奏疏中,居然提出宮府一體的話,而且申明「此後不敢以外臣自限」。若准了這奏疏,就等於是往自己身上多加了一道制箍,想想後果,朱翊鈞不寒而慄。他抬起頭來,才發現張鯨早就收了摺子,便心不在焉地問道: 「念完了?」 「念完了。」張鯨答。 「待會兒,把張先生這道奏疏送往慈甯慈慶兩宮,讓兩位聖母過目。」 「奴才遵旨。」張鯨停了一下,又試探著問,「萬歲爺,如果太后娘娘問奴才,萬歲爺是個啥態度,奴才該如何回答?」 「還是那四個字,依奏允行。」朱翊鈞煩躁地回答。 「奴才明白了。」 張鯨收拾好折匣,正要告辭前往慈甯宮,朱翊鈞仿佛記起了什麼,又把他喊住,問道: 「朕讓你查的東西,查到了嗎?」 「可是建文帝的那首詩?」張鯨問。 「是的。」 「奴才查到了。見萬歲爺沒問,奴才不敢主動拿出來。」 張鯨說著從懷裡摸出一張折疊起來的灑金箋紙,恭恭敬敬遞到朱翊鈞的手上。 朱翊鈞抖開一看,一筆圓潤的蠅頭小楷,工工整整抄了兩首七律: 風塵一夕忽南侵, 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 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 山漏無聲水自沉。 遙望禁城今夜月, 六宮尤望翠華臨。 閱罷楞嚴磬懶敲, 笑看黃屋寄圍瓢。 南來嶂嶺千層迥, 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 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 惟有群烏早晚朝。 朱翊鈞默看一遍,又吟誦一遍,看得出他神有所傷。沉思有時,他忽然從案幾的鎮紙下拿出一張箋紙遞給張鯨,言道: 「你看看,朕這裡也有一首。」 張鯨慌忙接過,一看是朱翊鈞的手跡: 牢落西南四十秋, 歸來花發已盈頭。 乾坤有夢家何在? 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前雲氣暗, 朝元閣上雨聲愁。 新蒲細柳年年綠, 野老吞聲哭未休。 張鯨讀著讀著,一半被詩中的憂鬱之情所感動,一半出自對朱翊鈞心情的揣摩,竟然兩眼一擠落下淚來,幾滴淚珠打濕了箋紙,他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跪下乞告: 「奴才該死,汙了萬歲爺聖跡。」 張鯨的這番表演讓朱翊鈞大受感動,但他並不表露,只抬抬手讓張鯨起來,問他: 「你為何落淚?」 「奴才看到萬歲爺這麼認真地抄錄建文帝的詩,心裡頭十分感動。」 「啊,是這樣,」朱翊鈞沉吟著說,「只是還不能斷定,這首詩是不是建文帝所作。」 「詩寫得過於淒涼,但依奴才看,應該是建文帝原作。」 「你怎麼知道?」朱翊鈞說,「這首詩出自《徐襄陽西園雜記》,只錄了這首詩卻沒提出任何佐證。」 「關於這首詩的佐證,在《碧裡雜存》一書中有記載,」張鯨接著介紹說,「這書是正德年間一個叫董轂的人寫的。此人是正德年間的進士,當過安義、漢陽兩個縣的知縣。後因事罷官,歸隱林下,遂寫了這本書。」 朱翊鈞問:「關於建文帝,書上有何記述?」 張鯨答:「對建文帝舊事,書中記載頗詳。說建文帝尚在髫年之時,太祖皇帝夜裡做夢,看到內廷左右楹柱,有黑白二龍纏繞相鬥。左邊楹柱上的黑龍戰勝。天亮後,太祖發現燕邸——也就是後來的永樂皇帝爺,與皇太孫——也就是後來的建文帝,各抱一根楹柱嬉戲,而燕邸恰恰在左邊那根楹柱,太祖心下便起了疑心。後太祖帶著燕邸與皇太孫閱禦馬,出了一個上聯讓兩人對,太祖出的上聯是『風吹馬尾千條線」太孫對日『雨濕羊毛一片氈」燕邸對『日照龍鱗萬點金』。太祖一聽,不免心下喟歎天命不可違。他傳位太孫後,曾封鎖一篋,密召已成為建文帝的太孫說,『你若他日遇到大難,垂死之際,方許開視。遇到小災,則萬不可打開,切記切記。』 「到了壬午那一年,燕邸從北京發兵,靖難之師圍了南京紫禁城。建文帝危急之中,便打開太祖給他的篋笥。只見裡面惟有僧衣帽一副,度牒一紙,剃刀一具而己。建文帝遂連夜削髮,縱火焚宮,從暗溝中逃出。有司便以自焚而奏達于永樂皇帝爺。建文帝這是順天知命,見機保身。至正統年間,距靖難之變不覺已有四十年,有一天,雲南布政司衙門忽然來了一個老僧,杖錫從甬道入正堂,南面而立,日,『吾即建文帝也,今吾年八十,彼已傳四朝,事即定矣,吾有首丘之懷,故欲歸耳,汝等可為奏聞。』 「說著就從袖裡掏出詩箋來。藩臣難辨真假,便著人將老和尚禮送來京。其時建文帝時的宮中舊人大都物故,有一個老宦者還活著,他說,『老和尚前身是否就是建文帝,吾能驗之。』說著讓老和尚脫去左腳鞋襪。他一見老和尚的腳板心,便抱腳痛哭。原來這老宦者當年曾在宮中為建文帝侍浴,知道建文帝左腳板心上有一顆黑痣。今老和尚腳上恰恰就有一顆,老宦者斷是建文帝無疑。有了這個鑒定,朝廷也就善待老和尚,留在宮中奉養。不二年,老和尚圓寂,朝廷亦在萬壽山旁,為他立了一座墳墓。」 張鯨仔細講了朱翊鈞所抄這首詩的來龍去脈。朱翊鈞覺得這張鯨博覽史籍,還是個有心人,便問他: 「你抄的兩首詩,又是個什麼來歷?」 「這兩首詩出自《蜀都雜抄》,說是貴州金竺有一座小廟,叫羅永庵,有一天來了個老和尚,在庵內的牆壁問題了這兩首詩,後人有人讀到,認定這是建文帝的手書。」 「那老和尚呢?」 「題完詩就走了,不知所終。」 「這又是一種說法。」朱翊鈞仿佛充滿了傷感,「關於建文帝的下落,朝廷一直沒有明確記載。」 「野史上倒有不少。」 「野史不足為信啊。」 「萬歲爺說的太對了,就說奴才方才提到的《碧裡雜存》,不少人就譏它是齊東野語。」 「朕讓你找建文帝的詩,你可曾對人講過?」 「沒有,」張鯨哈著腰答道,「奴才怕下頭人亂猜萬歲爺的心思,連馮公公那裡,都不敢透個口風。」 「你做得對,」朱翊鈞緊繃著的臉忽然露了一點霽色,他又問張鯨,「你說,朕為何要找建文帝的詩?」 「這……」張鯨倒吸了一口冷氣,囁嚅著說,「這個,奴才不敢亂猜。」 「你說,說錯了,朕恕你無罪。」 有了這句話,張鯨膽子略壯了些,但他仍不敢看朱翊鈞的臉色,只低頭言道,「奴才猜想,萬歲爺大概因曲流館的事,已是傷透了心。」 「唔,接著說。」 「因此就想到被永樂皇帝逐出皇宮的建文帝,想到他隱姓埋名,流落民間……」 張鯨說到此處,再也不敢往下講了。因為他看到朱翊鈞的雙眼噙滿了淚水。過了一會兒,他見朱翊鈞雙手將那詩箋揉皺又撫平,撫平又揉皺,便又輕聲喊了一句: 「萬歲爺!」 「嗯?」朱翊鈞歎息一聲,情緒激動地說,「我要是建文帝,既當了和尚,就決不再回這紫禁城。」 張鯨猛地跪下,哽咽著勸道:「萬歲爺,你千萬不要這樣想,你是威加四海的太平天子!」 「你?」 朱翊鈞如夢驚醒,他決斷地把兩張詩箋揉成一團摔到地上,對張鯨說: 「張鯨,你好好服侍朕,朕不會虧待你。」 「謝萬歲爺!」 張鯨重重地磕了一個響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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