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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三


  聽清了事情原委,張居正很是生氣:一氣馮邦寧無法無天,竟敢衝撞吏部尚書的轎馬儀仗;二氣這渾小子居然口無遮攔,當街亂嚷,捅出了尚還沒有公佈的朝廷機密——這事兒馮公公也脫不了干係,不是他露了口風,馮邦寧又怎能知曉「殺降冒功」的事?如今,馮公公擺出一副大義滅親的架式,把馮邦寧五花大綁押進內閣。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堵外廷官員們的口,不讓他們借此攻擊他驕縱家人橫行無道。但如此一來反倒叫張居正為難:若是秉公執法,給馮邦寧嚴厲懲處,則有拂馮公公的面子,他雖然做了一個高姿態,你可不能當真,誰不知道這位大內主管是有名的笑面虎?若不處理把馮邦寧放了,各衙門官員就會罵他「硬處馱槍過,軟處殺一槍」。

  躊躇了好一會兒,張居正起了一個念頭想讓書辦去把張四維喊來,把這難題兒交由他去處理。轉而一想又不妥,人家馮公公是沖自己來的,若交給張四維去辦,馮公公肯定知道他這是推委之舉,心裡頭便不高興。既搪塞不開,張居正便睃了一眼馮保,說道:

  「馮公公,令侄今日之舉,的確太過孟浪。」

  「是啊,這畜牲只要喝了酒,佛臉上刮金,青樓上擺闊,什麼樣的渾事都做得出來。」馮保說著便連連歎氣。

  張居正從馮保的話中聽出了「消息兒」,跟著就問:「怎麼,馮將軍喝了酒?」

  「是呀!」

  答話的是馮保而不是馮邦寧。打從一走進張居正的值房,馮邦寧就站在外頭過廳裡沒有進到裡屋,這會兒,馮保伸頭朝過廳喊道:

  「畜牲,還不進來給首輔大人下跪,說個清楚。」

  馮邦甯聞言慌忙走了進來,因雙手被綁沒有支撐,故下跪時差點摔倒,書辦趕緊過去扶了他一把。

  「馮將軍,中午在哪兒喝的酒?」

  「在珠市口。」

  「衝撞吏部堂官王大人的轎子,你可知罪?」

  「知罪……」

  此時的馮邦寧早收了囂張氣焰,他偷覷一眼見首輔臉色鐵青,身子競嚇得篩糠一般抖動。

  「你這畜牲,死狗扶不上牆!」

  馮保還在喋喋不休地罵著,張居正勸道:「馮公公,事情既然已經出了,光罵也解決不了問題。」

  「那你說怎麼辦?」馮公公問。

  「我正要請教馮公公,這類事兒按朝廷規矩,應該如何懲處?」

  張居正的問話看似不經意,實際上是把這難題兒又還了回去。馮保知道張居正這是和他鬥心眼兒,此時卻又不得不腆著臉回答:

  「這種事懲罰起來也沒個定規。永樂皇帝時,一個六品主事也是喝醉了酒不肯給禮部尚書讓道,禮部尚書告到皇上那裡,皇上一生氣,竟下令將主事廷杖八十,活活給打死了,這是最重的。也有輕的,被罰俸三月了事。」

  「既不太輕也不太重的呢?」

  「也有,」馮保眯著眼,數落著說,「嘉靖四十年就發生過一回,五品禦史沖了內閣輔臣的轎馬,被嘉靖皇帝弄到午門前罰跪,整跪了三天。」

  「這個好,」張居正緊接著馮保的話說道。「馮公公,您的令侄今日所作之事,想完全不加處罰恐怕行不通。處罰太輕,人家會說你馮公公袒護,處罰太重,人家又會嚼舌頭罵我張居正落井。下石:乾脆,讓您令侄現在就到午門前罰跪去。」

  「現在就去罰跪?」馮保有些驚詫。

  「對,現在!」張居正的回答一點也不含糊,「我已約了吏部、兵部、都察院三衙門堂官前來議事,過不了一會兒都會到。王國光肯定憋了一肚子怒火要來告狀,若是他見令侄跪在午門,心裡頭就要好想多了。」

  儘管張居正是一番「好意」,馮保仍不免感到失望,但一想也只有如此,便道:

  「張先生這就算開恩了。畜牲,還不謝恩?」

  馮邦寧一聽說要去午門罰跪,頓時臉色漲得像豬肝,小聲嘟噥道:

  「還望首輔大人再輕饒一次,跪在午門,那多丟人呀!」

  馮保見馮邦寧這時候還二三得五地對不上數兒,氣得起身上前踢了他一腳,罵道:

  「好你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朝廷大法還容得你討價還價麼,給我滾,到午門跪著去。」

  說話間,張居正早朝書辦使了眼色。書辦會意,出門去把內閣門口值勤的兵士喊了兩個進來,從地上扯起馮邦寧,踉踉蹌蹌地向午門去了。

  馮保沒有跟著去,聽著走廊上的腳步聲慢慢消失,他回過頭來對張居正悻悻說道:

  「越是不順心,這畜牲越是給咱惹禍。」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充滿怨氣,便安慰道:「馮公公,你主動把令侄綁了送來內閣,眾官員知道了,都會誇讚你深明大義,法不容私。」

  」你以為咱是怕官員們胡嘎?」馮保淒然一笑,搖著頭說,「老夫才不怕他們呢!」

  「那,你……」

  「咱是怕皇上,」馮保說著,忽然把聲音低下來,「張先生,自從皇上大婚,太后搬出乾清宮後,皇上少了管束,好像變了一個人。」

  「啊?」

  「過去有個什麼事兒,他吃不准,總會問問老夫。現在,凡事他都想自己拿主意,唉!」

  馮保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張居正突然想到皇上執意要從太倉裡劃撥二十萬兩銀錠到內廷供用的事兒,也不免憂心忡忡地說:「皇上長大了!」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十八回 建造法壇呂府祈福 接聞聖旨次輔殞命

  呂調陽的府邸位於東單牌樓西側的井兒胡同。格局雖不宏大,卻也是一進三重的院子,照壁藤牖風簷日晷,一看便是大戶人家。這一日大清早,呂府大門上掛出一通告示:

  設壇祈福,巳時前恕不見客

  這告示引起過路人的好奇。不少人想佇足觀望,隔著門縫兒瞧個究竟,但呂府門口四名手持水火棍的當值皂役卻不容人停留:他們見人就趕,這更是增加了人們的種種猜測。

  呂調陽患病在家療養,已經兩個多月了,這在京城已經不是什麼新聞。但最近幾天他不但水米不進,且每天多半時間都處在昏述狀態。不要說一般的人,就是他要好的朋友,也大都不知道內情。他這次病情加劇,為的是「遼東大捷」一事。按理說呂調陽並不是「遼東大捷」主要當事人,但為何偏是他氣得癱倒在床?欲知個中原由,還得從頭說起。

  卻說呂調陽一共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和小兒子均考中了進士,如今都放官外任。惟有第二個兒子呂元佑,的確不是讀書的料。連考三場,連鄉試都考不過,如今二十多歲還在晃蕩,雖已成家娶了媳婦,卻是一個沒有功名的白衣秀才。呂調陽每次從內閣回家,一見到呂元祐混在僕人堆裡雲山霧罩地瞎扯淡,就禁不住長一聲短一聲地歎氣。年初遼東大捷,皇上論功行賞,呂調陽進秩一級並蔭一子。呂調陽對進秩一級倒不覺得興奮,令他欣慰的是恩蔭。不成器的兒子呂元祐因此成了太僕寺的亞卿,多少也是一個六品官了。這一下了卻了呂調陽多年的心病,因此內心著實高興了一段日子。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前幾天皇上突然頒旨,言遼東大捷實乃殺降冒功,已經頒發給所有當事官員的獎賞一律撤消。呂元祐六品鷺鷥補服穿了還不到四個月,就又生生地脫下來退了回去。那天下午,呂元祐從太僕寺衙門回來,怒氣衝衝跑到書房裡找呂調陽,一把抓下頭上的烏紗帽朝地上一摜,吼道:

  「都是你做的好事!」

  上午王國光到呂府來拜望,向呂調陽講述了「遼東大捷」的內幕以及被查處的前因後果,因此他已知道兒子的恩蔭將被撤銷的事。這會兒見兒子發脾氣,他也只好忍氣吞聲,指著一隻凳兒說道:

  「祐兒,你且坐下,聽我對你說。」

  呂元祐哪裡肯坐?他窩了一肚子火跑回來,就是要把老爺子當出氣筒。只見他跺著腳吼道:

  「聽你說什麼,你雖然掛著個次輔的頭銜,其實是一個窩囊廢,人家想怎麼捏估你,就怎麼捏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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