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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兒子這無情無義的幾句話,像刀子直紮呂調陽的心窩,眼看著他的臉色就變了——打從五月份起,呂調陽就很少去內閣上班,期問他給皇上寫了好幾道摺子請求致仕,明裡的理由是因為哮喘病的折磨,其實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就是那種奉行故事虛應客套的次輔他實在當膩了。偏偏兒子哪壺不開提哪壺,競當面指斥他是窩囊廢。你說他氣也不氣?他一生氣就犯結巴的毛病,他抬起枯瘦的手指,指著兒子斥道:

  「你、你、怎、怎麼能這、這樣說、說話?」

  「該如何說話?」呂元祐突然歇斯底里狂笑起來,這笑聲讓人聽了不寒而慄。笑過之後,呂元祐又咬牙切齒說道,「父親大人,你被張居正耍了。」

  「我怎、怎地被、被他、他耍了?」

  「遼東大捷,唯獨一個辭掉獎賞的人,就是他張居正。現在,又是他站出來稟告皇上,說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的大醜聞。把前因後果聯起來一想,這不就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事兒嗎?張居正下了一個惡毒的大套兒,把你們這些書呆子,全都套了進去。」

  呂元祐雖然讀書懵懂,但捕風捉影亂判陰陽卻是一把好手。京城裡,管這種人叫「侃爺」。呂調陽清楚兒子的德性,平常對他說的話存有戒心,但方才這番分析,他卻覺得有幾分道理。聯想入閣六年來張居正對他的態度,儘管表面上客客氣氣禮敬有加,內裡卻頤指氣使,不把他放在眼裡。逢有大事秉斷,他只能順著首輔的意思條陳建白,若稍有分歧,則會頻遭白眼。常言道蓄之既久其發必烈。此時的呂調陽,心裡頭產生了一種強烈的遭人愚弄的羞辱感。他只覺得喉頭一湧一湧的似有烈火噴出,他想喊叫,大張著嘴,卻吐不出一個字來。

  眼看著他一張臉憋得青紫,兩片嘴唇發烏,呂元祐這才慌了神,連忙跑過去扶住眼看就要跌倒的父親,大聲嚷著救人。一時間跑進來幾名僕人,捶背的捶背捏腰的捏腰,有的掐人中有的揪熱毛巾敷額頭,折騰了半天,呂調陽總算咳出一口痰來——人雖然沒被憋死,但從此卻倒了床。第二天太醫聞訊前來救治,把了脈後,把呂元祐到一邊偷偷吩咐道:「準備後事吧!」呂元祐感到父親這次病重是自己惹的禍,心有愧疚。想著既然郎中救不了父親的命,便只有請和尚來做法會祈福了。

  此刻,在呂府的前院,大約有十幾名身穿袈裟的僧人在緊張地忙碌。他們都是昭甯寺一如和尚的弟子,應呂元祐所請,前來呂府作祈福法會。當譙樓上的更鼓報了寅時,他們便在一如師傅的帶領下,踏著熹微的曙色來到了呂府,並立即在前院佈置法會。

  自萬曆元年,李太后前往昭甯寺敬香並贈送大內收藏的藤胎海潮觀音塑像後,這昭寧寺便一下子聲名鵲起,每日前來焚香禮佛印心還願的人,鬧嚷嚷擠破了門檻兒。本來就是高僧大德的一如老和尚,更成了達官貴人爭相攀援的人物。但因一如老和尚年事已高,平日深居簡出不肯見客,凡應酬的事情一概謝絕,因此能見到他的人極少。由於一如老和尚諳熟佛法並精心訓練弟子,昭甯寺的法會已是遠近聞名。京城裡想做法會的大戶人家很多,一作法會首先想到的便是昭寧寺。因此昭甯寺的和尚們一年到頭忙得不可開交。能請到昭甯寺的和尚做法會已屬不易,能請到一如老和尚親自主持更是難上加難。今天,俗歲八十有二僧臘七十又二的一如老和尚親自前來,這多半是因為他素來欽慕呂調陽的人品學問,又顧及他內閣次輔顯赫地位的緣故。

  法會的佈置分像法與壇法,都極為講究,一絲半毫都不能弄錯。

  首先是像法:

  祈福法會所用法像為觀世音菩薩,其要求是以白檀香木刻作其像,身高五寸,或二寸半。必須是雍容端莊面如滿月的天女形。面有三眼,頭戴天冠,身著色衣,纓絡莊嚴,以兩手捧如意珠。造好此像後,安置在黃梨木製成的匣子裡,再將匣子盛於錦囊之中。待法壇建成,再將錦囊安放其中。

  其次是壇法:

  法壇務求方正,以三尺為限,內城方一尺,外城方二尺。造壇之前,先須得將所造之處的穢土剷除乾淨,所謂掘地三尺指的就是這件事。穢土搬走後,再找來淨土鋪填。這淨土的條件是沒受糞便污水所染,一般都去郊外荒地掘取。淨土運來後,再用羅篩篩過,以細膩無渣為宜。然後找來各色花瓣,搗成漿汁,摻以染成五色的米粒兒,和以淨土層層壘起,以高三尺為限。壇上內城正中,要鋪三寸厚的雪白蓮花瓣,將盛有觀世音菩薩像的錦囊面朝東擱置,內城四角,還要安置四個天王座。外城東西南北四方,各點一盞香油長明燈。對應內城四角的天王座,外城四角插有四面楊枝幡,書四大天王的名號。西北角寫的是「毗沙門天座」,東北角寫的是「提頭願叱座」,東南角寫的是「毗樓勒叉座」,西南角寫的是「毗樓博叉座」。

  今天一大早,和尚們一到呂府,便忙忙碌碌按規矩造壇:至於觀世音菩薩像倒不用操心,昭甯寺平常備下不少。昨日,呂府已派人前去揀最貴的請了一個回來。卯時過半,呂府前院的法壇已是造好,一個小沙彌走進客堂,請坐在那裡與呂元事占敘話的一如和尚出來檢驗是否合格。

  一如師父繞著院子中間的法壇仔細察看了一遍,檢查無誤,便對弟子們道:

  「可以開壇了。」

  這時,一步不離左右的呂元祜問一如師傅:「老和尚承教,這祈福法會能救咱老父一命麼?」

  「心誠則靈,阿彌陀佛。」一如合掌答道:

  這回答模棱兩可,呂元事占心裡頭不踏實,又問道:「聽說老和尚為人祈福,經常顯神通,不知今日,能否產生靈異¨

  「昕謂靈異,就是天上出現五彩祥雲,滿院花瓣飄香,這種事是可遇而不可求。」一如不打妄語如實道來。見呂元佑有些失望,他又補充道,「祈禱乃人避禍之本,既盡其本,兼修其德,則無不應驗。古有禱尼丘山而生孔子,近有禱泰山而生倪嶽者,其事至悉,班班可考。不知施主還有何生疑之處。」

  呂元祐聽出一如老和尚話風有些不高興,忙賠笑道:「沒有什麼生疑的,老和尚開壇就是。」

  一如道:「開壇祈禱,還得令尊大人配合。」

  「如何配合?」呂元祐痛苦地搖搖頭,說道,「從昨天下半夜起,他已昏迷得人事不知。」

  一如聞聽此言,道一聲「阿彌陀佛」,便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念了一段咒,對呂元祐說,「令尊大人雖仍在昏迷,但雙手可以動了!」

  「真的?」

  呂元祐將信將疑,要跑回內院去看,一如喊住他,說道:「你不用去看,老衲不會誑你。」說著舉起雙手,一邊比劃一邊言道,「老衲教你一個攝身印,待會兒開壇,不但你要做,令尊大人也要做。你看清楚,以你兩隻手的中指、無名指和小指,各向外相叉,然後合掌右壓,用右手的大拇指摶著右掌的掌背,對,就是這樣。」

  一如將攝身印的指法教給呂元韋占,又讓他進到內院病床前,將這指法教給呂調陽。片刻時間,呂元祐喜顛顛從內院奔出來,興奮地說:

  「真神了,家父雖然昏迷不醒,但拿起他的手來讓他做攝身印,他竟自如得很。」

  「這是佛力所佑。」

  一如淡淡地說。接著吩咐呂元祐在法壇前的蒲團上跪下,闔府閒雜人等一概回避。諸事妥帖,一如一搖手中法鈴,頓時間鐘鼓齊鳴,法螺吹響。一如師父隔著法壇,與呂元祐對面而坐,只見他手接大三昧印,以金剛正坐之姿,澄定身心,高聲唱道:

  稽首大悲婆盧羯帝,從聞思修入三摩地,振海潮音,應人間世,隨有希求,必獲如意。

  別看一如耆老之年,乾瘦如一塊片兒柴,他一開口便聲如洪鐘,大有攝人心魄振聾發聵的威力。他剛一住口,眾沙彌便一起振聲頌唱:

  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南無本師阿彌陀佛
  南無寶月智嚴光音自在王佛
  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

  頌過佛菩薩的莊嚴寶號,一如師父眼皮稍稍一動,他瞥了一眼法壇上供奉的盛著觀世音菩薩的錦囊,領頭放起了焰口:

  南無白衣觀世音菩薩。前印後印降魔心印。印身印陀羅尼,我今持誦神咒。惟願慈悲,降臨護念。

  道了這二句三頌,眾沙彌一齊收口,院子裡驟然安靜下來。一如老和尚金剛正坐一動不動穩如泰山。轉瞬之間,他將手結大三昧印換成了左手結金剛拳印,右手輕撚佛珠,口上念起了梵文真言: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南無阿俐耶盧羯帝鑠缽羅耶
  菩提薩垤婆耶摩訶埋婆耶摩訶迦嚕尼迦耶怛你也他喳多
  喇多唰咄哆唰咄出多喇咄唰娑婆訶。

  聽一如老和尚一人頌咒,實乃一大享受。他那聲音仿佛不是從口中而是從胸腔裡直接吐出來的,深沉圓潤字如貫珠,如清風拂面而又極有穿透力。不單是局外人,就連他的弟子們平常也極難聽到,此時個個都聽得癡了。跪在蒲團上的呂元祜,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聽著一如口吐蓮花,他產生了那種如沐春風如臨天國的登仙之感。正遐想間,又聽得一如舉起法鈴一搖,口中悠悠唱出三個字:

  嗒——齧——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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