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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二


  「先生誇獎了,」朱翊鈞對自己的書法一直就很得意,所以一聽表揚就興奮起來,「《勸學箴》為的是訓諭天下學人,所以不敢馬虎。」

  「臣先讓國子監立即將《勸學箴》刻碑,然後將拓片分贈全國所有學校,依樣勒石。」

  「如此甚好。」

  話已談完,張居正告辭出了平臺,剛要跨院門而去,朱翊鈞又走出來喊住他,言道:

  「張先生,朕忽然想到,光懋也是一家之言,作出決策之前,是否還是再派人前往遼東調查核實?」

  「皇上所言極是,」張居正答道,「臣即刻派吏兵兩部會同都察院衙門一起派員前往遼東。」

  張居正回到內閣,第一件事就是派員通知吏兵兩部和都察院三衙門的堂官前來會揖,商量選派前往遼東的調查人員。辦完這件事,正說把幾位閣臣找來傳達一下皇上關於查處遼東大捷一事的旨意,忽聽得院子裡鬧哄哄的。正要詢問,卻見書辦飛快來報,說是馮公公坐轎到了,跟著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被五花大綁。張居正聞言大驚,立忙提了官袍跑出門去看個究竟。

  他剛走到大門口,便見馮保神色嚴峻負手而來,背後跟了一個身著五品熊羆武官命服的中年漢子,身上被一根麻繩捆得結結實實。張居正瞟了這位武官一眼,只見他大腦袋短脖子,兩道眉毛濃黑雜亂,緊壓在一雙鼓突突的眼珠子上。此刻只見他噘著兩片厚嘴唇,神情沮喪且還夾雜著怒氣。張居正不認識這個人,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馮保已是瞧見他了。只見他快走幾步,在臺階下面朝站在門口的張居正抱拳一揖,勉強笑著言道:

  「張先生,老夫帶著這孽畜前來負荊請罪。」

  「這位是?」張居正一邊還禮一邊問道。

  「這是咱侄子馮邦甯。」

  一聽這名字,張居正立馬想起來馮保是有這麼一個侄兒,原住在涿州鄉下老家,仗著叔叔的權勢,在地方上胡作非為。馮保當上司禮監掌印太監後,皇上為籠絡他特恩蔭其家族後人一個,馮保沒有兒子,便薦了馮邦寧來京,在錦衣衛擔任了一個六品的指揮僉事,三年後遷升一級,當上了五品的鎮撫司副使。聽說這個人雖然入了公門,但舊習不改,依仗馮保狐假虎威,在京城裡頤指氣使飛揚跋扈,沒有幾個人敢招惹他。張居正雖知道他的「大名」,但從未見過。這會兒見他這副模樣,不知什麼地方竟長得與馮公公有幾分相像,便吃驚地問:

  「啊,原來是馮將軍,這是怎麼了?」

  「你不知道?」馮保稍感吃驚。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見張居正一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道:「走,到你的值房去,聽老夫細說緣由。」

  說著便來到張居正的值房,馮保也不寒暄,一坐下就講了事情經過:

  卻說今天中午,馮邦寧受人宴請,前往珠市口的一家酒樓吃飯,喝了半醉出來,乘了八人抬大轎回衙。這時,對面路上正好也有一頂八人大轎抬了過來。早在大明開國初期,就傳下了避轎制度。凡官秩低的官員乘轎出行,在路上碰到官秩高的官員,一律得停下轎來避到路邊,待官秩高的官員轎馬過去,方可重新上道。比方說,六部衙門的堂官,在路上碰到內閣輔臣的轎馬,除吏部尚書外,餘下五部堂官一律回避。吏部尚書與閣臣可以互相掀開轎簾,伸出頭來揖禮而過。下層官員若見了六部堂官,不但要避轎,還得走下轎來,跪在路邊恭送。總之是,什麼級別的官員如何避轎,有一整套完整的規定。正德嘉靖兩朝之後,避轎制度雖沒有宣德年間之前那麼嚴格,但大致規矩官員們還不敢不遵守:像馮邦寧這樣的五品武官,見了王國光這位秩位隆重的正一

  品吏部尚書,老遠就得把轎子抬到大街旁的小巷中回避,他自己還得來到大街邊上迎著天官的大轎挺身長跪。但今天中午,一是因為馮邦寧多灌了幾盅毛狗尿,腦子暈乎乎的;二是因為他自恃有伯父馮保這個大後臺,任什麼官員,他都不放在眼裡。當轎役看到對面而來的瓜傘儀仗,認出是王國光的轎子,便連忙磨過轎杠,要把轎子抬進就近的小巷。馮邦寧一看轎子變了方向,連忙一跺轎板,吼道:

  「你們要幹什麼?」

  班發回答:「老爺,咱們避轎。」

  「避誰的?」

  「吏部天官王國光大人。」

  馮邦寧掀開轎簾兒引頸一望,果見對面有一乘大轎子排衙而來。放在平常,在路上遇到三品侍郎以下的轎子,馮邦甯從來都是當街呼嘯而過,根本不把人家放在眼裡,但若是遇到大九卿的轎子。馮邦寧卻還不敢造次,每次都是悄沒聲兒的蹙到一邊:但今天卻又不同,蓋因他昨晚上到伯父家,聽徐爵嘰嘰咕咕向他傳說新聞,言遼東大捷原是殺降冒功,皇上賜給當事官員的獎賞都得收回來,這裡頭就有吏部尚書王國光。所以,當他一聽說對面來的是王國光的轎子,心想這傢伙恩蔭的兒子還得退回去當平頭百姓,還神氣個啥,於是乾脆把腦袋伸出轎窗嚷道:

  「你們這些毬攮的,把爺的轎抬回街上去。」

  班役只當馮邦寧發酒瘋,小聲提醒道:「老爺,對面來的是正一品的大天官。」

  「毬,天官又麼樣?」馮邦寧眼睛瞪得像個兔卵兒,罵道,

  「老子今天偏要當街走一趟,正轎!」

  班役不敢違抗,忙又招呼著把大轎正了回來。這時候,王國光的大轎與馮邦寧的大轎相距不過二十來丈遠了。王國光此番出行是應張居正之托,前往都禦史衙門拜揖左都禦史陳瓚。在現任的大九卿中,就陳瓚的年紀最大,遼東大捷受賞,他也是有汾兒的人。張居正擔心一旦撤銷封蔭,陳瓚想不通會鬧出事來,故委託王國光先去找他透個信兒作作安撫工作。現正走在半路上,卻見對面抬過來一乘轎與他衝撞。除了張居正,偌大一座京城,還沒有誰的轎子敢與他爭頂。

  「對面是什麼人的轎子?」王國光問隨轎的護衛小校。

  小校早看了對方的儀仗,回道:「啟稟大人,是錦衣衛北鎮撫司副使馮邦寧。」

  王國光一聽,頓時拉下了臉。對於馮邦寧狗仗人勢橫行不法的事,王國光早有耳聞。他只是沒想到,這傢伙肆無忌憚,現在連他的轎都敢衝撞。思慮間,兩乘大轎已是近在咫尺,都當街停了下來,王國光吩咐小校:

  「叫他滾開!」

  小校跑到馮邦寧的大轎跟前交涉,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馮邦寧也不下轎,只把頭伸出來大聲嚷道:

  「王大人,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各走一邊。」

  「放肆!」

  王國光一聲怒喝,這時候街邊上已站了不少圍觀的人。馮邦寧一喝酒便是人來瘋,聽王國光罵開了,他也不甘示弱,吱吱朝地上飆了一口痰,盛氣淩人地回道:

  「王大人,你憑什麼罵人?」

  「罵?本官還要懲罰你,來人!」

  「到!」

  小校率二十名護轎武士一刷兒站上前來,個個都握著腰間的開鞘大刀。

  一看這架式,馮邦寧的十幾名護衛也都拔出刀來,按理馮邦寧一個五品官員,撥到他名下聽差的衙役只有六名。但他所在的鎮撫司衙門是「詔獄」所在地,衙門裡要緊官員的護衛自然不能按等級來定。因此馮邦寧每次出行,前呼後擁威嚴直逼大九卿,這會兒見雙方劍拔弩張,馮邦甯樂得把事情鬧大,嚷道:

  「你不要以為你是天官,就可以仗勢欺人。咱早就知道,皇上馬上就要降旨懲罰你。」

  「懲罰我什麼?」王國光稍稍一愣。

  「遼東大捷是殺降冒功,你貪領封賞,皇上要盡數追奪,你以為咱不知道?」

  一聽這話,在場的人——不管是兩家護衛班役還是街邊上的老百姓,無不大驚失色。正月問的遼東大捷是件大事,京城裡的老百姓沒有誰不知道。這麼一件舉國歡慶的勝戰,竟然是殺降冒功,而且連大名鼎鼎的老天官也被牽扯進去,誰聽了這消息都會像猛聽悶雷的婆娘,不打一陣寒噤那才叫怪。王國光此時也深感意外,這事兒尚屬機密,這個二杆子怎麼會知道?轉而一想他是馮保的侄兒,一時間什麼都明白了。他決心殺一殺這位「太歲」的氣焰,便命小校。

  「護轎前行,阻擋者,格殺勿論!」

  小校得令,手一揮,八名健壯的轎夫吆喝一聲迅速起轎,二十名護衛更是如猛虎出林。頓時,馮邦寧的轎隊被打得七零八落,他的那些護衛平常雖然也都是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的惡漢,但眼下畢竟是與天官的護衛對陣,心裡頭有些發怵,因此都不敢真的玩命。當然,也有幾個憨頭擋道胡鬧,廝打中,雙方都有人皮破血流負了輕傷。

  看著王國光的轎隊走遠,馮邦寧再看看自己屬下的殘兵敗將,藍呢大轎也被戳了幾個洞,自覺丟了顏面,頓時潑婦似的罵起大街來。罵了天官罵班頭,罵了班頭又罵轎夫,穢語滿嘴髒話亂噴。折騰了一陣子,他的酒也醒了。思量一番覺得不妥,便趕緊跑到紫禁城來找他的伯父討主意。

  馮保聽了,感到馮邦寧闖了大禍,一個五品的武官和一品天官爭道兒,放到哪兒說都是敗理兒的事。這官司如果打到皇上那裡,弄不好,這愣頭青的一身官皮還得扒掉。滿朝文武誰不知道王國光是何等人物?他不單是張居正最好的知己,還是皇上與太后深為依賴的股肱之臣。馮保將馮邦寧好一頓臭駡,直到罵酸了嘴,才讓人找了一根繩子來,著兩個太監幫忙把馮邦寧捆了,親自押送到內閣來找張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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