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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十七回 細論醜聞君臣晤對拘拿紈禱馮保誅心

  與王國光見面後的第三天,在張居正的授意下,兵科給事中光懋給皇上遞了摺子,詳述了遼東大捷的真相,揭露遼東總兵李成梁和戎政總督張學顏串通李如松殺降冒功的黑幕。南邊武昌城的學潮風波剛剛平息,山海關外的北地邊城又爆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醜聞。北京城中的大小臣工,有機會知曉這一消息的,頓時都產生了「多事之秋」的感覺。凡與此事有牽連的官員,心裡頭都是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收到光懋奏摺的當天下午,萬曆皇帝朱翊鈞兢在平臺緊急召見了張居正。當張居正行過陛見之禮剛剛落座,朱翊鈞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張先生,光懋奏摺中所言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應該是真的。」

  「光懋怎麼得知真相?」

  「是下臣差他前往遼東秘密查訪。」

  「啊,這麼說來,首先是你張先生對遼東大捷一事,起了疑惑之心?」

  「是的。」

  張居正坦誠以答。朱翊鈞默然良久,方又蹙眉問道:「張先生是什麼時候覺得這裡頭有詐?」

  朱翊鈞這個問題問得刁鑽。張居正心下忖道:「若直言相告說是高拱提醒,皇上肯定因人廢言,不但不會下旨糾處,甚至還會反其意而行之,將調查者光懋給予嚴懲。若隱去高拱一節,皇上又會在心裡頭責怪他嚴重瀆職,因為遼東大捷傳來之初,正值皇上大婚在即,這位新郎倌一高興,決定重賞當事臣工,我當時並沒有提出反對意見。如今該賞的賞了,該升的升了,卻平地一聲雷冒出個『殺降冒功』的說法,豈不令皇上難堪?」思來想去,為了既照顧皇上顏面,又使問題能得到解決,張居正便主動承擔責任,他清咳一聲,答道:

  「皇上,下臣是在離京回鄉葬父之前,才聽到一些關於李如松殺降冒功的傳聞。此時冷靜一想,才感到這裡頭疑竇甚多,遂決定派光懋前往調查。」

  朱翊鈞歎一口氣,有些埋怨地說:「張先生,朕的意思不是說調查不對,而是當時……唉,不說了。」

  張居正回答:「臣猜測皇上的意思,是說當時的獎賞決定太過匆忙。」

  「是啊!」朱翊鈞歎道。

  「這件事情不怪皇上,錯在下臣。」

  「唔?」

  「當初,遼東戎政總督張學顏六百里加急傳來團山堡一役的捷報時,本身就有疑竇。其一,每年正月,都是三九天最冷的時候,北京尚且鵝毛大雪寒氣逼人,何況山海關外的遼東?那裡更是冰天雪地,這季節韃靼部落全都縮在氈篷裡煮茶過冬,按常理決不可能出外尋釁犯邊。韃靼人都是騎馬作戰,正月裡路上都結了冰,光溜溜地馬蹄打滑。行路尚且困難,更莫說打仗。所謂三冬無戰事,幾乎成了鐵例。其二,退一萬步講,韃靼人真的要破例襲侵團山堡,一定經過精心謀劃有備而來。李如松所部只有二千人,為何能一仗割取八百餘顆首級?這是最不可思議之處。須知韃靼武士是以勇猛善戰著稱於世。常言道殺敵三千,自損八百,而李如松部競無一人戰死。你說奇怪不奇怪?這樣的兩點疑竇,本不難看出,但下臣當時一是因為父喪而心志頹唐思路不清,二來一心想著皇上大婚,一讀捷報,腦子裡閃出的第一個念頭是天降吉兆為皇上賀喜,根本就沒往它處想。因此,當皇上提出要犒勞參戰將士獎賞當事臣工時,下臣不但沒有制止,反而一味慫恿,這樣才鑄成大錯。」

  張居正一番表白,朱翊鈞聽了心裡略微好受一點,但這種事究竟該如何處理,他心中沒有底,於是問道:

  「張先生,如果光懋所言鑿實,朕該怎麼辦?」

  「依臣之見,皇上應收回成命。」

  「你是說?」

  「皇上頒贈給當事官員的所有獎賞,一律收回。」

  「這……」朱翊鈞面有難色,說道,「這樣一來,該有多少官員是竹籃打水,一場歡喜一場空。遠的不說,就說內閣裡的呂調陽、張四維兩位輔臣,進秩一級要作廢,已經蔭了功名的兒子又要退回去,他們該作何想?」

  「他們一時肯定想不通,但維護朝廷綱常,本來就講不得半點情面。」張居正說到這裡,見朱翊鈞仍在猶豫,又補充道,「皇上九五至尊,賞罰之事,尤當謹慎。賞當其功,則賞一人而天下知所勸,罰當其罪,則罰一人而天下知所懲。若賞罰不當而不及時糾正,則會給好大喜功,虛報邀賞者,留下一個可乘之機。」

  朱翊鈞頻頻點頭,他聽進了這番道理,稍一思忖,又問:

  「李成梁李如松父子呢,該如何懲處?」

  朱翊鈞這下子問到了關鍵之處。好在張居正早就想過這個問題,立刻答道:「啟稟皇上,對這父子二人,既要懲罰,又不能太重,終要網開一面。」

  「這是為何?」

  「薊鎮戚繼光,遼東李成梁,是當今兩位最有軍事才能的大帥。皇上登極六年,正是有這兩人率部拱衛京師,三千里邊境才平安無事:各路虜酋,一聽到這兩人的名字都聞風喪膽。古人言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如果細數李成梁十幾年來鎮守遼東的功績,則這次殺降冒功只是小過,下臣猜想,李成梁大概也想有一次大捷來慶賀皇上的大婚,他事雖做錯了,但卻是一番好心。」

  朱翊鈞從這番話中,明顯聽出了張居正對李成梁父子的偏袒之意:這一點,朱翊鈞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在君臣平常交談中,張居正不止一次向他灌輸這樣的用人之道:對於能臣幹吏和胸富韜略的專才,不但要大膽使用,而且要善加保護。特別像軍事將領,不可輕易撤換。一旦立功立刻行賞,若有小錯則善意訓諭。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若因噎廢食求全責備,勢必會導致賢人在野庸官滿朝的可怕局面。張居正方才所言正好體現了這種思想。朱翊鈞同意師相的觀點,於是問道:

  「那究竟該如何懲處李成梁父子呢?」

  「同所有官員一樣,收回獎賞即可。」

  「這樣,其餘的官員豈不有意見?」

  "意見終會有的,但有李成梁一人在,就能保遼東一方平安,滿朝文武,有幾個人能做到這樣?」

  「這倒是。」朱翊鈞覺得張居正處事縝密,把什麼都想好了,自己的擔心純屬多餘,便道,「張先生,就按你方才所言,你替聯擬旨。」

  「臣遵命,」張居正說罷,稍稍猶豫,又道,「皇上,下臣還有一個請求。」

  「講!」

  「下臣說過,遼東大捷一事,下臣也犯了考慮不周的過錯,因此要自請處分。」

  「自請處分?」朱翊鈞搖搖頭,說道,「這個就不必了。」

  「不自請處分難以服眾。」張居正堅持道,「請皇上降旨,給臣罰俸三月。」

  「張先生?」

  朱翊鈞欲言又止,看著張居正誠懇的表情,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便微微點了點頭。正說要張居正退下,他忽然又記起一件事,便從御座旁的幾案上,拿了一張折疊的禦品宣紙,讓小內侍遞給張居正,言道:

  「光懋的摺子,就依先生說的辦。這張紙上,抄的是《勸學箴》,你看看這格式如何?」

  張居正打開四尺宣,只見上面亦楷亦行,墨氣淋漓地寫了一篇四言詩:

  爰有寒泉,惟其深矣。
  於彼行潦,歎其乾矣。
  皇父孔聖,示我周行。
  黽勉求之,日就月將。
  敷時繹思,每懷靡及。
  灼灼其華,其實之食。
  不稂不莠,如琢如磨。
  程門立雪,莫知其他。
  每有良朋,俾汝多益。
  被其之子,是用不集。
  我有旨蓄,何用不臧?
  如珪如璋,邦家之光。
  吾爾君子,迨其今兮。
  日月其邁,靜言思之。

  這篇《勸學箴》,是準備作為聖諭勒石刻碑,安置在全國各地的官學中=卻說武昌城因何心隱事件而引起學生騷亂後,張居正趁勢讓皇上下旨禁毀天下私立書院。但這僅僅只是行政措施。要想清除積弊端正學風,讓全國數萬廩膳生員戒除玄談,重研經邦濟世學問,還得有所提倡。此時,適有南海教諭肖梅東上折提議皇上寫一篇《勸學箴》,以激勵引導天下學人。朱翊鈞覺得這主意不錯,便讓張居正替他草擬出這一篇四言偈頌。經過反復推敲字斟句酌訂正之後,他再工工整整地抄錄下來。

  張居正仔細看過之後,贊道:「皇上寫下的這篇《勸學箴》,單看筆墨,莊諧並重,可作為天下法書。以此勒石,莘莘學子看了,誰能不惕然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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