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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五


  「你那個僕役倒是有捷才,借蜂救主,也算出了奇兵。這種人應該提拔重用,不過,即使沒有蜂群救你,本撫緊急調派的兩百名軍士也趕到了。」

  金學曾回道:「對學生們,弄一群蜜蜂嚇唬嚇唬就足夠了,完全用不著請那些兵爺來。」

  「你這話本撫不同意,」陳瑞反駁道,「鬧事的是學生,但鬧起來了就不僅僅是學生的問題。那幾天,一些歹徒趁騷亂之際青天白日搶劫商家店鋪。若聽其發展,這幫烏龜王八蛋,就該風高放火,月黑殺人了。」

  金學曾明顯感到陳瑞對待學生滋事生釁的態度同前幾次談話相比,已是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過去是優柔寡斷不肯擔當責任,如今卻是大打出手殺氣騰騰,他覺得這其中必有原因,又想著自己前來會揖的要務,便道:

  「陳大人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終是封疆大吏的氣度,在下欽佩。今天上午,在下收到了首輔的來信,便想著趕緊送過來請撫台一閱。」

  金學曾說著打開隨身帶來的護書,從中取出張居正的來信,陳瑞接過來展開一讀:

  學曾見字如晤:

  六月初三急件收悉,何心隱以聖人自居,終是狂狷一流。講學只當平居講明,
  朋友切磋,至於招延黨羽,創設書院,徼名亂政,罪之尤者。今之講學,
  舍正學不談,而以禪理相高,浸成晉代之風。若任其氾濫,必成
  國蠹而遺禍社稷。人在旅途,車駕旋迫,匆草數語以釋爾念:
  君為朝廷效命,不計厲害,深慰鄙念,張居正又及。

  讀罷這封信,陳瑞把箋紙小心還給金學曾,又起身走到里間拿出一封信來遞給金學曾說:

  「下官也收到了首輔的來信,你看看。」

  金學曾抽出箋紙,一看到首輔行雲流水的墨蹟,便覺十分親切,他字斟句酌讀了下來:

  藩台陳公如晤:頃接學台金學曾急件,知公欲除書院弊蠹,力排異議而將何心穗逮捕歸案,此舉怯積習以

  去頹摩,振紀綱以正風俗,實有利於社稷。

  講學之風,誠為可厭,夫昔之為同志者,不穀亦嘗周旋其間,聽其議論矣。然窺其微處,則皆以聚党賈譽,行徑捷舉。所稱道德之說,虛而無當。莊子所謂嗌言者若哇。佛氏所謂蝦蟆禪耳。而其徒侶眾盛,異趨為事:大者搖撼朝廷,爽亂名實;小者匿蔽醜穢,趨利逃名:嘉隆之間,深被其禍,令尤未殄,此主持世教者所深憂也。

  明興二百餘年,名卿碩輔,勳業煊赫者,大抵皆直躬勁節,寡言慎行,奉公守法之人。而講學者每詆之曰:「彼雖有所樹立,然不知學,皆意氣用事耳。」而近時所謂知學,為世所宗仰者,考其所樹立,又遠出於所詆之下:將令後生小子何所師法耶?

  我朝以來,講學之風湖廣尤烈,歎我桑梓士習人情,深被其害。公以雷霆手段,先於湖廣禁毀書院,功莫大焉。

  不穀此番回籍扶櫬,公率僚屬前來會葬,在此致謝。公在江陵面告,稱不耐武昌苦熱,欲求遷轉於北地。待不穀回到北京,再與吏部商量,一俟京職出缺,當為公謀之。

  與寫給金學曾的寥寥數語相比,張居正寫給陳瑞的這封信,可謂洋洋灑灑。首輔對於講學風氣的批判,可謂有理有據。兩相比較,似乎張居正對陳瑞更為推心置腹,陳瑞自己也是這樣理解的。但金學曾心底清楚,這正是張居正的高明之處:若要在湖廣禁毀書院,其關鍵人物不是他金學曾而是撫台大人陳瑞。因為在江陵,張居正曾單獨召見金學曾,秉燭夜談面授機宜,該說的話已經說得很透徹。倒是這位陳瑞,讓張居正放心不下,此人能辦事,但有見風使舵的毛病,因此需得仔細叮囑。

  瞧著金學曾讀完了信,陳瑞開口說道:「金大人,今天你就是不來找我,我也要發帖子請你。沒想到,你我同時收到了首輔大人的來信。」

  「首輔對於講學的看法,已在兩封信中闡釋明白,」金學曾言道,「陳大人先前總還有點擔心,怕做錯了什麼事,這回該吃了定心丸吧。」

  這話如果從別人口裡說出來,陳瑞肯定會生氣。但金學曾又當別論,因為從首輔的來信中,可以推測得出,金學曾在給首輔的信中,替他講了好話。因此他只是得意地一笑,回道:

  「咱們為官之人,辦任何事都講究一個有法可依。不瞞你老兄說,抓了何心隱後,引起這麼大的騷亂,咱心裡頭直打鼓。心想上頭如果不體貼下情怪罪起來,你我便吃不了兜著走。有了這層心思,咱做事就甩不開手腳。現在好了,有了首輔這封信,咱們就去了後頤之憂,該怎麼幹就怎麼幹了。」

  「那你說,現在該怎麼幹?」金學曾問。

  陳瑞眉毛一擰,惡狠狠地說:「我已下令調集了營兵,今夜裡,就把洪山書院封了。」

  「好,」金學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接著又問,「那,何心隱怎麼辦?」

  「這個嘛,本撫也有一個主意。」

  陳瑞詭秘地一笑,在書案上拿了一張紙遞給金學曾。只見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瘐」字。

  「瘐?」金學曾不解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臾之字義,是片刻的意思,須臾之間喻時間之短,臾從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

  「你的意思是,讓何心隱……」

  金學曾欲言又止,他已明白了陳瑞的意思,但又不敢相信,陳瑞猜著了他的心思,笑道:

  「怎麼,金大人,你不敢說出來?乾脆,我來說明瞭,我的意思是,讓何心隱瘐死獄中。」

  金學曾急切地說:「陳大人,讓何心隱死掉,恐怕也非首輔的本意吧。」

  「是的,首輔沒有在信中交待如何處置何心隱。但我可以斷定,首輔決不願意再看到這個人逍遙於世。」

  「你怎麼知道?」

  陳瑞突然古怪地笑了一下,問道:「金大人,你知道當年嚴嵩是如何下臺的麼?」

  「不是徐階策劃讓人寫摺子彈劾嗎?」

  「大家都這麼說,其實並不是。」陳瑞一咬嘴唇神秘言道,「據我所知,這事與何心隱有關。」

  「啊,這個我倒沒聽說。」金學曾驚訝說道。

  「官場上多的是蹊蹺事,你哪能樣樣都能聽到,」陳瑞說了句擺譜的話,接著言道,「嚴嵩在嘉靖皇帝面前獲寵二十年而不衰,這是個奇跡。多少人想扳倒嚴嵩,結果如何?從夏言到楊繼慎,一個個都被斬首西市。提起這些冤案,至今都讓人心驚膽顫。何心隱本是一介布衣,但他好談國是,因在家鄉建立『和萃堂」糾集族人合力抗稅,結果被江西巡撫派人前往捉拿歸案打入監牢,偏偏這巡撫又是嚴嵩的親信。那是何心隱的第一次牢獄生涯,後經友人營救,雖然出獄,但他從此就和嚴嵩結下冤仇。他悉心研究朝廷中那些倒嚴官員的經歷,認為這些官員都是意氣用事,是拿腦袋撞南牆,而不擅於使用四兩撥千斤的智慧之方。何心隱看准嘉靖皇帝酷愛齋譙,迷信方術的弱點,花重金買通了深得嘉靖皇帝寵信的道士藍道行。

  「一日,嘉靖皇帝就榆林關外的虜患把藍道行請來扶亂。藍道行預先已知道嚴嵩也要就此事前來覲見,便道,『待會兒會有一個身穿蟒衣的花白鬍子老漢要來與陛下談這件事,此人雖幹練有才,但下巴翹起,有克君之相。重用此人,恐怕對皇祚不利。』嘉靖皇帝聞聽此言,心下悶悶不樂。半個時辰後,太監來報嚴嵩求見,嘉靖皇帝准他進來,當嚴嵩進來跪下磕頭時,嘉靖皇帝定睛看這嚴嵩,果然是身著蟒衣鬍子花白,下巴翹起來如危崖聳峭。嚴嵩在內閣呆了二十多年,三天兩頭就會入宮覲見,嘉靖皇帝雖對他了如指掌,偏偏卻忽略了他這個下巴。想起藍道行的促膝密談,嘉靖皇帝頓時心下駭然,一聲不吭揮手讓嚴嵩退了下去。就從那一天起,嘉靖皇帝就下了誅除嚴嵩的決心。當時的次輔徐階察言觀色,發現嚴嵩已經失寵,遂密囑手下趕緊上折彈劾嚴嵩的兒子嚴世蕃。摺子一到嘉靖皇帝手中,他立刻下旨將嚴世蕃抓進詔獄,最後也被問成死罪棄首西市。兒子一死,老嚴嵩即刻就被削職,然後抄家,清剿嚴黨。在內閣慘淡經營二十年的嚴嵩,就這樣吹氣泡一樣完了。」

  陳瑞講的這個故事,特別是藍道行一節,金學曾從來沒有聽說過。雖是陳年舊事,聽來仍不免驚心動魄,金學曾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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