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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六


  「嚴嵩倒臺。大家都把功勞歸之于徐階,卻沒想到起關鍵作用的,竟是這個何心隱。」

  「是啊,」陳瑞深有感觸地評論道,「徐階雖是當今首輔的恩師,但平心而論,耍手腕鬥心機,他還不是嚴嵩的對手,若不是嘉靖皇帝信了藍道行的話,縱然有十個徐階綁在一塊兒,也不可能扳倒嚴嵩啊!」

  「這倒是,」金學曾點頭承認,又問:「這麼絕密的事情,你怎麼知道?」

  「沒有不透風的牆嘛。」陳瑞不肯說出消息來源,故賣了個關子:

  「首輔知道嗎?」

  「徐階知道,首輔就一定知道。」

  陳瑞今日一改平素說話閃爍其辭的毛病,每句話都口氣篤定:金學曾這才感到往日輕看了這個陳瑞。此公平常前怕狼後怕虎,做事優柔寡斷患得患失,看上去像個草包。卻沒想到他是真人不露相,城府如此之深讓外人半寸也不得窺伺,金學曾自歎弗如,遂又討教問道:

  「你是說,首輔想除掉何心隱,不是因為他講學,而是因為他這段秘聞。」

  陳瑞脫口答道:「至少兼而有之。」

  「何以見得?」

  「金大人,你還記得去年冬天發生的棉衣事件嗎?」

  「記得=」

  「處死了什麼人?」

  「邵大俠。」

  「你知道邵大俠這個人的來歷嗎?」

  「知道,傳說高拱下野以後,又東山再起重登宰輔之位,就是邵大俠設計的奇局。」

  「這就對了,」陳瑞一拍大腿,意味深長言道,「邵大俠製造棉衣以劣充優,致使戚繼光部的兵士凍死十九人,僅這一條,就該殺。何況他以一介布衣混跡朝廷,竟能在宰揆任免這樣的大事上縱橫捭闔,就更該殺。何心隱的情況同邵大俠一樣,論講學,他可殺,論干涉朝廷政事,就一定要殺!」

  「陳大人言之有理,」金學曾贊同陳瑞的分析,但又言道,「不過,這何心隱畢竟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

  「李世民為了當皇帝,連自己的兄弟都可以殺,別的就不用說了。」陳瑞越說越來勁,「這就叫政壇無朋友可言。金大人,將心比心,如果換成你我坐在首輔的位子上,你願意讓別人將你玩弄於股掌之中麼?」

  金學曾答道:「以首輔之才,邵大俠與何心隱都不可能對他造成威脅。」

  「但這兩人,的確是廢掉了一個宰揆,又扶起了一個宰揆。這種人留著終是禍害。如今,有大俠之名的那一個已經命赴黃泉,有聖人之名的這一位,也該打發他上路了。」

  「取他性命,首輔信中並沒有暗示啊!」

  「響鼓不須重槌,」陳瑞說著又從茶几上拿起張居正的信,在金學曾面前晃了晃說,「首輔的信上,有『講學之風,誠為可厭』這八個字,有這句話就夠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隱,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這次除掉何心隱,卻輪到我催你了。怎麼樣,今晚上送他上路?」

  金學曾揉了揉發澀的眼睛,咕噥道:「邵大俠與何心隱,正好一文一武,到了地獄連起手來,說不定可以再做一個奇局,把閻王弄下臺來,自己取而代之。」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十五回 唱葷曲李閻王獻醜 禁書院何聖人斃命

  傍晚時分西北角天空起了烏雲,一霎兒工夫彌漫過來,又是扯雷又是打閃,接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滿世界亂砸。半個多月響晴響晴的天,曬得樹葉打蔫地皮起卷兒,這會兒雨點剛落,滾燙的鵝卵石街面如同燒鐵淬火,都嚨吱吱地冒著青煙。不過半個時辰,路上已是積水成河。一場豪雨解了暑氣,武昌城裡的居民,終於獲得了一個盼望已久的涼爽之夜。

  酉時的驟雨只下了大半個時辰,街坊人家吃過夜飯,天上的密雲就已散開,一交戌時,又現出疏星淡月。若在平時,這樣清風如拂的夏夜,城裡頭早該是青樓酒館人影幢幢,燈火樓臺處處笙歌了。眼下因剛剛爆發過騷亂,街上實行宵禁,到處都是巡邏的兵士,商鋪關門小販歇業,街面上不單比平日顯得蕭條,更還透出一股子風聲鶴唳的氣氛。此時,在藩司衙門直接管轄的大牢裡,尤為讓人覺得陰森恐怖。券門巷道上掛著的防水的油絹燈籠,光芒搖曳不定,遠遠看去,倒像是曠野上飄浮的鬼火。從高牆外頭到拘禁犯人的牢房,裡三層外三層布的都是崗哨。平常,這裡就是盤查極嚴的禁區,自從何心隱被抓羈押於此,這裡更是重兵把守,閒雜人等一概都遠遠回避。

  大凡進了這座牢門的人犯,先甭管犯了啥法,一進門就得趕緊用錢物孝敬鎖頭禁子。若是一副肩膀抬張嘴兩手空空進來,禁子們落不下便宜,他們就會隨便找出個什麼理由,搬出大刑來好好兒把你「侍候」一番。待一身血污進了牢房,牢頭獄霸照樣伸手要見面禮=你若敢說一聲沒有,「窩心饅頭」「倒掛金鉤」「猴子上樹」等花樣翻新的自創土刑,又會把你盡情款待。甭管你身子骨兒多麼健朗,經過這兩道「鬼門關」,任誰都得癱軟在地。

  不過,何心隱進來倒沒有吃過這樣的苦頭。一來他是撫台親自簽發拘票抓來的人犯,人還沒進來,就有撫衙的刑名師爺前來打招呼:「誰敢沾何心隱一個指頭,撫台大人就剁他一隻手!」這話說得太絕,鎖頭禁子們雖然貪財,卻也不敢造次。二來何心隱在武昌城中名氣大,無論是看牢的差人還是坐牢的犯人,幾乎個個都知道他是當今的「聖人」。他一來,差人犯人都忘記了「侍候」這一道手續,個個點頭哈腰忙東忙西,那情景,倒像是迎接什麼貴賓似的。

  因此,何心隱坐牢一個多月,不但沒有受到皮肉之苦,反倒每日肥酒大肉地享受。何心隱一貫認為,農工商賈並不比讀書人低賤。越是販夫走卒市井屠兒,他見了越是親切,在一起稱兄道弟嘮叨家常,譏笑官府裡的人是貓頭公事狗臉親家。正是這種叛逆性格,導致大耳朵百姓都敬慕他喜歡他——這也是他坐牢不受虐待的原因之一。

  卻說今兒個晚上下雨之後,何心隱正在單問牢房裡踱著方步,忽然聽得門上鎖鏈一響,接著板門吱嘍一聲,只見兩個人推門進來,頭前一個人提著燈籠,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個普通禁子,跟在他後頭的人雖然穿的也是皂衣,但圓領上多了一道白邊——這就是等級,穿這種衣服的人是看牢的小頭目,名日鎖頭。這鎖頭大名李黑子,生得一臉橫肉,黑油黑油的,仿佛在醬缸裡泡過:因為兇狠,犯人們背地裡喊他李閻王。這會兒,李閻王見了何心隱,忙把腰一哈,恭恭敬敬笑著問:

  「何先生,用過晚膳了嗎?」

  何心隱眼一橫,開口罵道:「吃什麼?一碗糙米飯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豬的。老漢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閻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慣這牢食兒,走。」

  「上哪去?」

  「老規矩,上咱值房,咱請你喝酒。」

  李閻王雖然兇殘,但他卻敬仰何心隱的大名,隔三岔五,他就會把何心隱請到自己值房撮一頓,何心隱也從不嫌他猥瑣,採取的策略是逢請必吃。李閻王的值房緊挨著牢房,裡面的酒席已經擺好,何心隱一進去,也不謙遜逕自坐了首席。也許是餓急了,他拿起筷子揀起一顆黃燜圓子就往嘴裡送。瞧他這副饞樣兒,李閻王笑道:

  「何先生,今兒個下了雨,難得有了個涼爽,所以你的胃口好。」

  「下不下雨,跟我有何關係?」何心隱沒好氣地說,「這牢房的牆都是用大石頭壘起來的,住在裡面像呆在山洞裡,再熱的天,也是涼颼颼的。」

  談話間,李閻王已給何心隱斟上了酒。兩人推杯把盞,酒過三巡,何心隱問:

  「李鎖爺,今晚上,你怎麼這麼晚才請我吃飯?」

  「臨時有公事,總得虛應。」李閻王答話時好像有點心神不定,他挪了挪座兒,又道,「何先生,你答應咱的事兒,今晚上總該兌現了吧。」

  「什麼事兒?」

  「看相呀,你答應給我看一次相,卻一直沒看。」

  除了舉偏發微闡釋陽明心學自成一家外,何心隱還懂得不少諸如風水堪輿推命看相等雜學。在庶民百姓中,他這方面的名氣甚至蓋過了他的正學。因此他一人牢房,就有不少禁子求他推命看相,這李閻王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求過幾次,何心隱總是搪塞,現在他又提出來,何心隱茲兒一聲一盅酒下肚,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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