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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二


  內閣四位輔臣,那天都一齊去正陽門外迎接張居正歸來,但登門拜謁,張四維還是第一個。張居正因此格外顯示出親熱來,他命游七給張四維泡了一杯從老家帶回來的綠茶。張四維品了一口,贊道:

  「這茶真香,茶湯綠幽幽的,也極好看。」

  張居正說道:「這是不穀老家夷陵州產的鄧村茶,鄧村地處高山,終年雲霧繚繞,因此,這茶味清香厚實。」

  「是呀,」張四維其實不懂茶,但此時不得不裝內行,「咱品這味兒,倒是覺得強過西湖龍井。」

  「難得你喜歡,」張居正笑道,「不穀這次帶了不少,待會兒讓遊七拿兩罐給你。」

  「多謝首輔。」

  張四維是嘉靖三十一年的進士。父親是山西富甲全省的大鹽商,舅父王崇古,同鄉楊博都是朝中有名望的大臣,他自己也是庶吉士出身,辦事通達幹練,也是一位能臣,高拱任首輔時,就對他非常器重。論年齡,他只比張居正小三歲,但那副畢恭畢敬的樣子。看上去倒像是個晚輩。張居正見怪不怪,扯過閒話後,便破題兒問道:

  「聽說呂調陽給皇上遞了摺子,請求致仕?」

  張四維沒想到張居正一上來就問這個,閣臣之間向來關係微妙,他只得謹慎答道:

  「確有其事,首輔離開的這三個月,呂閣老向皇上遞了兩道摺子。」

  「他的決心挺大嘛!」

  「呂閣老有病,往常是冬天才犯的哮喘,現在大熱天也犯,坐在那裡就像扯風箱似的,每每開口說話,先聽得喉嚨裡一片痰響。」

  「呂閣老有六十二歲了吧?」

  「大概是。」

  「依我看,呂閣老請求致仕,原是有心病。」

  「心病?」張四維眼神裡露出驚詫。

  「是啊,心病!」張居正臉上雖掛著笑容,射向張四維的目光卻是火辣辣的,「去年十月,不谷父親去世,皇上要不穀奪情,惹起一場風波:不谷在家守制,翰林院那幫年輕詞臣,穿著大紅袍子湧到內閣,要呂閣老坐上正位取代不穀。這是一場鬧劇,責任在那些詞臣而不在呂閣老。但這件事發生之後,呂閣老見了我,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不谷從來就沒有責怪他。呂閣老是老實人,我猜他請求致仕,當由這件事而引發。」

  張居正一番表白,張四維心裡頭不敢贊同,他知道翰林院詞臣擁戴呂調陽取代首輔的事,張居正聽說後非常震怒。在家守孝三七之後來到內閣,見了呂調陽還是臉色鐵青,幾天都不說話。嚇得呂調陽大氣不敢出二氣不敢申,想表明心跡又找不到辦法。但首輔現在卻如是說,這也是一種姿態——大凡勝利者,對無力反抗的弱者總是表現得寬宏大量。從內心來講,張四維同情呂調陽,但他審時度勢,覺得與其得罪張居正,還不如得罪呂調陽。想了想,他趁機挑撥說:

  「首輔對呂閣老的評價,極為允當,但依下臣看來,呂調陽此次請求致仕,還另有所因。」

  「啊,還有什麼原因?」張居正問。

  「這次首輔回鄉葬父,呂閣老猜想可以臨時執事,那幾天,看他臉上還掛著些喜氣兒。後來,皇上給內閣發來聖諭,一應大事仍須首輔酌處裁定。呂閣老聽了,什麼也沒說,就寫了奏摺,申請致仕。」

  「皇上要這樣做,並不是不穀本人的意思,呂閣老又何必多心?」張居正蹙著眉頭,言語中頗有責怪之意,接著又說,「呂閣老不肯值事,在外人看來,也有推卸責任之嫌。皇上要從太倉調二十萬兩銀子到內廷供用,這是明顯不合規矩的事,不單呂閣老,就是你們餘下三位輔臣,也都不置一詞,難道這也是無章可循的大事?也得我親自處理不可?」

  張居正唇槍舌劍,雖然責備的是呂調陽,卻把張四維等另外三位閣臣也捎了進去,張四維臉紅紅的,低聲支吾道:

  「呂調陽是次輔,他不表態,咱們站出來說東道西,豈不有越俎代庖之嫌?」

  張居正聽了這句話,半晌不吭聲。通過幾天的瞭解,對於三個月來京城發生的一些大事,他多少心裡有底。四位閣臣中,呂調陽倒有一多半時間不入閣當值,餘下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三位,雖然每日準時到閣辦公,但都不敢越雷池一步。碰到稍稍有些棘手的事情,要麼六百里加急把公文傳到江陵,要麼就暫時壓置等待他回來處置。張居正雖然對閣臣們擅權始終抱有警惕之心,但對他們這種遇事推委不擔責任的做法卻是更為惱火,他決定趁機將張四維敲打敲打,便言道:

  「這三個多月來,內閣真正辦成的一件事,大概就是你主持的度牒發放了。」

  一聽到「度牒」兩個字,張四維眼皮子一跳,乾笑道:「這是件小事兒,下臣做起來,倒也不費周折。」

  「周折倒不費,但卻壞了朝廷的規矩,」張居正口氣嚴厲起來,「你們說大事須得由我裁奪,一下子增加一千份度牒,這件事情大不大,為何事先不讓我知道,嗯?」

  張四維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囁嚅道:「增加度牒之事,也是事出有因,已經六年沒有發放度牒了,各地湧到京城來希望得到度牒的僧人,怕有上萬人。不少當路政要幫著說話,原定度牒數額實在不夠,下臣便就近請示次輔呂閣老,由他具名上奏皇上,皇上也就開恩,准了呂閣老所請,多給了一千個名額。」

  張居正冷笑一聲,言道:「你不是說呂閣老不肯擔責任嗎,這一回怎麼如此積極?」

  「呂閣老大概想著這是件小事。」

  「你呢,你也認為是小事嗎?」

  「是的。」張四維聲音很低。

  張居正雖然對這件事不高興,但在他急需要處理的事情中,這的確是一件拈不上筷子的小事。他之所以要在今晚上特別提出來,目的是給張四維一個訓示。此刻他瞅著一臉緊張的張四維,語重心長地說道:

  「入閣之前,你也當過禮部尚書,應該知道發放度牒究竟是不是小事。自古以來,僧道兩教,既不可絕情剿滅,也不可慫恿提倡。我大明開國的洪武皇帝,雖然當過三年和尚,但柄國之後,對和尚道人梵緇之輩採取的國策是限制。唐宋元三朝,基本上都有大和尚或大道士被皇帝聘為國師。惟我明朝,決沒有這類怪事發生。龍虎山道教,在前朝被奉為張天師,這名號被洪武皇帝革掉,改為真人。他說,『天至高至貴,安得有師?」這一問真是振聾發聵洞徹肺腑。自洪武之後,和尚道士各有一個得到了一品人臣的崇隆之位。和尚是姚廣孝,他位極人臣並不因為他是和尚,而是因為他是永樂皇帝的軍師,是第一號靖難功臣。第二個是道士陶仲文。世宗皇帝晚年好齋譙,不但滅佛,還把道教捧到天上。陶仲文以丹符方術取得世宗信任,竟然當到了禮部尚書,並襲一品少師勳銜。

  這陶仲文是湖廣黃州府人,說起來,還是不谷的同鄉。他得寵時,不谷正在國子監任司業,曾同他見過幾次面。他那時極得世宗信任,就連首輔嚴嵩都畏他三分,多少無恥官員都紛紛巴結討好他,想他在世宗面前幫忙說好話,以圖升官。不穀則對他沒有任何好感。心想此等妖孽列於公卿之上,實乃是朝廷的不幸。世宗去世前兩年,這陶仲文病死在任上。世宗呈帝居然給了他賜祭九壇的殊榮,並繼續寵信他的黨羽王金、陶仿、陶世恩、劉文彬、高守中之流。直到世宗駕崩,時任首輔的徐階才把這五個人緝拿歸案問成死罪,一時間士林莫不拊手稱俠。穆宗皇帝即位,便降敕收了前朝皇帝賜給龍虎山張真人的二品眼印,改為六品提點。去年,張真人跑來北京活動,希望恢復二品待遇,連李太后都被他說動,不谷則向太后陳述厲害,不同意更改穆宗旨意,此事遂罷。」

  說到這裡,遊七在門口探了一下頭,張居正便停下話頭問他:「你有何事?」

  遊七答:「湖北學台金學曾有急信送來。」

  「信呢?」

  「在這裡。」遊七說著走進來遞上一封信劄。

  「知道了,你去吧,」張居正隨手把信放到書案上,看到遊七躡手躡腳離去,他瞄了瞄一直在凝神靜聽的張四維,又接了方才的話頭繼續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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