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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一


  小廝點點頭,便從博古架底下的抽屜裡,拿出兩面銅鏡,他先遞給朱翊鈞一面,這面銅鏡高約八寸,一邊是淨面,積下的銅垢顯然已經磨拭過,散發著幽幽的光芒。另一面澆鑄的是一幅春宮圖,一位盤髻少女赤身裸體俯臥著,撅起渾圓的屁股,另一名裸體男子以跪姿面對少女,手舉陰莖刺人少女的牝戶。朱翊鈞牛平第一次見到這種男女交媾圖,頓時眼睛發直。他畢竟當新郎倌才幾個月,對雲雨之事興趣正濃,頃刻之間,褲襠裡已是挺起了一根硬物。夏日衣裳薄,他怕奴才們看出破綻,便假裝撓癢,把手伸到下邊去按住。孫海機靈,忙替朱翊鈞拿過銅鏡,又說道:

  「萬歲爺,還有一面哪。」

  「啊,拿來看看。」朱翊鈞說著,臉騰地一紅,這發窘的樣子,倒不像是一個皇帝。

  小廝又將另一面銅鏡拿過來,直接把陰面展示給朱翊鈞看,鏡面正中是一個方形鼻紐,上面有「春月樓制」四個篆字。鼻紐四周,刻了以下文字:

  男女情動交頸相偎
  嬌聲低語女情大悅
  玉戶開張瓊液浸潤
  莖物堅硬久刺不止
  女興男欲美快之極

  朱翊鈞饒有興趣把這幾句順口溜看了兩遍,這些文字歪歪扭扭,顯然是銅鏡買來之後,某個促狹鬼別出心裁刻上去的。朱翊鈞雖然對這兩面銅鏡極有興趣,但礙于皇帝的尊嚴,他卻板下臉來,瞪著眼睛訓斥道:

  「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也忒膽大,竟敢將這些誨淫誨盜的物件兒,拿來汙聯眼目。」

  小廝不知就裡,頓時嚇得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哭腔哭調地求告:

  「小的只是一心想著學棋盤街的買賣,沒想到宮裡頭的禁忌,還望萬歲爺恕罪。」

  「你是說,棋盤街上賣這物件兒?」朱翊鈞問話的口氣仍然嚴厲。

  「是。」小廝戰戰兢兢回答。

  孫海知道皇上很喜歡那兩面銅鏡,突然發火只是為了掩人耳目,他正在想著如何轉寰,卻聽得客用在一旁嘰咕道:

  「棋盤街上的店家,一個個都是捉豬上板凳,騎驢過紙橋。甭說賣這種銅鏡,就是人肉,只要你肯吃,他也敢賣給你。」

  「客用說的倒是實話,」孫海嘻嘻一笑,解釋道,「這兩面銅鏡,說它誨淫誨盜也不假。但它們之所以能放在店裡售賣,則因為它們是骨董。」

  「骨董,它們是骨董?」朱翊鈞將信將疑。

  「是呀,這兩面銅鏡,都是宋朝舊物。」

  「既是這樣,你拿過來朕再看看。」

  朱翊鈞終於有了欣賞銅鏡的「正當理由」,小廝也很知竅,忙從地上爬起來,重新捧過銅鏡,朱翊鈞邊看邊摸,腦子裡忽然閃現出他的新娘子——王皇后玉體橫陳的誘人景象,頓時有了「意淫」的感覺,不免感歎道:

  「宋代怎麼會有這種銅鏡?」

  小廝答:「聽說是青樓上的用品。」

  「青樓,什麼叫青樓?」朱翊鈞眨著眼睛,不解地問。

  孫海回答:「青樓就是妓女群集之地。」見朱翊鈞似懂非懂,孫海又補充說道,「妓女都專事賣淫,男人要找樂子,就上青樓。眼下京城裡,就有好多處青樓。」

  「你去過嗎?」朱翊鈞好奇地問。

  「奴才們哪能去那兒。」

  「為何不能去?」

  「萬歲爺忘了,奴才們都是沒根的男人。」

  孫海說罷,勉強擠出一張笑臉。朱翊鈞這才記起眼前的三個人都是挑了卵袋兒的假男人,不由得一笑,便又把話題兒轉到銅鏡上頭:

  「這兩隻銅鏡,是北宋還是南宋的?」

  「北宋南宋?」孫海平常不讀書,哪有朝代的概念?便望文生義胡扯下去,「依奴才看,這銅鏡肯定產自宋朝的南邊。萬歲爺您看看,這交歡的一對男女,身架兒都不大,不似北人,婆娘的屁股都大過磨盤。」

  孫海驢胯扯到馬胯的一番高論,逗得朱翊鈞捧腹大笑。多少年來,太后與張居正馮保三人,對他管束極嚴,他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放鬆過。他忽然感到每日批覽奏摺會見大臣的生活是多麼枯燥:笑夠了,他又問小廝:

  「這銅鏡是從哪兒弄到的?」

  「是棋盤街上借過來的。」

  朱翊鈞記起上午在另一家字畫店裡買的倪雲林的《十萬圖》,也是取自棋盤街,便道:

  「怎麼這東長街集市上好一點的貨物,都是從棋盤街上借來的。」

  嘶答:「棋盤街上的店家,聽說咱大內紫禁城要辦集市,個個都主動把貨物送過來寄售,都瞧著萬歲爺是個大買主。」

  「原來是這樣,」朱翊鈞又用手指頭彈了彈銅鏡,「這兩隻鏡子,要多少錢?」

  「二十兩銀子一面。」

  「貴倒不貴。」

  「萬歲爺,要不你買下?」孫海趁機慫恿。

  朱翊鈞有心收藏,但又怕母后知道了惹下禍事,如果退回給棋盤街又覺得可惜,便道:

  「孫海,朕看你喜歡,你就買下來吧。」

  孫海一怔,道:「萬歲爺,奴才怎敢收藏這個?」

  「朕准了你收藏,你還怕什麼?」

  孫海吃不准朱翊鈞的心思,只得從命。小廝取出特製的木盒兒把銅鏡放進去,正在包紮,忽見門簾兒一響,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跑進來稟報:

  「啟稟萬歲爺,方才通政司送來順天府快遞,首輔張先生回京,今兒個申時就可以到達京南驛。」

  一聽到這個消息,朱翊鈞心裡頭頓時像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方面他慶倖首輔歸來,又可以替他把握朝政處置疑難大事;另一方面,這三個多月的無拘無束的生活,看來又要告一段落了。但不管怎麼說,對師相的感情,讓他高興大於沮喪,他當即下令:

  「傳旨元輔張先生,今晚上他不必進京,就住在京南驛。明天一早,命百官出城相迎。」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十三回 談度牒巧使系縻術 說玉娘觸痛離別情

  六月十五日,回籍葬父的張居正又車馬喧闐地回到北京,此次離京三個月零四天!張居正沿途會見地方官吏,考察風土民情,雖然累一點?但心裡感到充實。畢竟看到了許多在京城裡想都想不出來的實情。通過五年來的整飭吏治與財政改革,各府州縣的政事民情已是大有改觀。這次回家,他原計劃將老母接來北京奉養,但因六月正值盛夏,年過七旬的老母不耐旅途炎熱,張居正便想把歸期往後推兩個月,待秋涼後再陪母親上道。畢竟有二十年沒有回家了,有多少山川風物想從頭看過,又有多少父老鄉親延門佇望,想與池暢敘闊別之情。他向皇上寫了條陳請求延假,皇上不允,要他按原定時間返京。

  北京南京兩都的部、院、寺卿、給事、禦史等上百名大臣都看皇上眼色行事,紛紛上折請求張居正及早還朝視事:即便這樣,皇上還放心不下,除了命代表他前往江陵參加張文明祭葬的太監周佑留下來護送張母秋涼啟程來京外,另派錦衣衛指揮使翟汝敬馳傳往迎張居正登程。此情之下,張居正只得倉促上路。到達京南驛後,奉皇上旨意在此居留一宿:第二天一早!五軍都督府大帥朱希孝便趕來京南驛,恭請張居正前往正陽門外閱兵。五千名京營的兵士早已在那裡束裝待命,各部院大臣也都早早兒在那裡候著了。張居正換上繡蟒吉服登上閱兵台,觀賞將校們步陣與馬戰的精彩表演。按理說,只

  有出征將帥班師回朝或皇帝出行歸來,才可舉行閱兵儀式。現張居正享受這一殊典,實乃也是萬曆皇帝特賜的殊榮。閱兵式結束後,皇上特遣大使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設宴為之洗塵,兩宮太后亦各遣大璫宣諭慰問,賜八寶、金釘川扇及禦膳餅果醪醴茶物。酒足飯飽,張居正便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浩浩蕩蕩鼓吹導引回到了紗帽胡同。到家不一會兒,又有太監前來傳旨,皇上念他旅途勞累,讓他在家休養十天再人閣值事。

  說是在家休息,張居正卻是一天也不得閒,畢竟出去了三個多月。他首先需要瞭解的是這期間的朝局有哪些變化,一方面他要找人詢問瞭解,另一方面主動前來找他稟報的官員也不在少數。因此,每天到他家來拜謁的人,就像是走馬燈似的去了一撥又來一撥。這一日晚間,內閣輔臣張四維登門造訪,因是要緊的客人,張居正便吩咐在書房會見。

  張居正離京這幾個月,張四維實打實主持的一件事就是頒發和尚度牒。因為要奉送人情並從中謀利,張四維讓呂調陽領銜上奏向皇上多要了一千個名額。此事雖然已經辦成,但張四維害怕張居正回京過問此事,查出其中的貓膩來,因此心裡頭一直忐忑不安。思忖再三,他決定先來張府,一來向首輔表示離別渴念之情,二來——如果能逮著機會,就把度牒的事當面解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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