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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〇


  大約一盅茶功夫,掌櫃的從裡屋掇出第一道菜來。一盤溜得紅紅的圓型薄肉片兒,上面撒了些翡翠蔥花,樣子很是好看,朱翊鈞問道:

  「這是什麼呀?」

  「瓜籽仁呀。」站在李太后身後的馮保,笑著答道。

  「這肉片兒小小巧巧的,倒像是瓜籽仁。」李太后說著,便邀陳太后舉筷,她挑著吃了一口,不免驚呼道,「這是什麼肉呀,這麼滑爽。」

  朱翊鈞大嚼了一口,也稱讚道:「味道真是不差。大伴,這是什麼肉呀。」

  「八哥的舌頭。」馮保答。

  「八哥的舌頭?」朱翊鈞小心翼翼挑了一片「瓜籽仁」放到眼前細看,詫道,「八哥的叫聲最好聽,這一盤小舌頭,全是八哥的?」

  「全是。」

  「那得要多少只八哥呀?」

  「一千多隻。」

  「這麼多,上哪兒找去?」

  「到樹林子去逮呀,」馮保耐心解釋,「這一盤舌頭,大概要幾十號人忙乎半個月呢。一隻八哥最精華的部分就是舌頭了,取了舌頭,八哥肉就沒啥吃頭。」

  「啊,難怪價碼兒高。」朱翊鈞感歎。

  第一盤菜上來就讓太后與皇上胃口大開,掌櫃的趁機問道:「太后娘娘,你們還喝點什麼?」

  「你是說喝酒?」李太后問。

  「是呀。」

  李太后對朱翊鈞管教極嚴,十六歲之前連酒杯都不讓他碰,滿了十六歲後,允許他一年三節喝一點禦酒房自釀的補酒,但也僅是一小杯而已。今日「逛集市」找樂子,她決定破一回例,便拿眼掃了一下酒櫃,問道:

  「都有些什麼酒?」

  「六月伏天,喝不得燒酒,奴才這裡準備了幾種甜酒,不傷脾胃的。」

  「最好的是哪一種?」

  「芙蓉液,」掌櫃的說著從酒櫃裡抱起那只雕花大面爵,「這是禦酒房剛從民間覓得的秘方釀成的,主要的原料是蓮花,既清香,酒味兒還挺濃的。」

  「好,你且給咱們一人斟一小杯來。」

  隆慶皇帝生前喝酒是海量,他的兒子朱翊鈞得其遺傳,一聞酒味兒就心蕩神馳。今天他很想痛飲,但在兩位母后面前不敢造次,他端起面前剛剛放好的象牙杯,品了一口芙蓉液,說道:

  「酒味兒太薄。」

  李太后睨了他一眼,哂道:「嘗嘗是個意思,你還真的想學武宗皇帝爺,弄到『醉皇帝誰奈我何』的地步?」

  「兒不敢。」朱翊鈞臉一紅,趕緊收斂了。

  這時,掌櫃的掇出第二道菜來,一盤雪白雪白的豆腐,配了幾片切得極薄的玉蘭片。

  「這一看就是豆腐,裡頭未必也有機關?」李太后笑吟吟地問。

  「太后娘娘嘗嘗便知。」

  「姐姐,你先嘗。」李太后恭請陳太后。

  陳太后道:「不必客氣,一起嘗吧。」

  盤中的豆腐看上去都成塊兒,但因為太嫩,筷子一挑就爛,三人只得用羹匙舀來吃。陳太后吃飯素來精細,她舀了一小塊豆腐放在嘴中,感覺鮮膩到極致,用不著咀嚼,只舌頭輕輕一抿,這豆腐就滑下了肚。食管裡留下一種清涼的感覺,她好生詫異,便問:

  「馮公公,這是什麼豆腐呀?」

  「畫眉的腦髓。」馮保答道,「一隻畫眉的腦髓大概比一滴露珠還少。」

  「那這盤豆腐要多少只畫眉的腦髓才做得出來?」

  「大概兩千多隻吧。」

  「哎呀,真虧人家想得出來。」

  說話間,第三道菜也端上了桌,是一盤細若松針的綠茸茸的青菜,這回不待主子發問,馮保主動介紹:這菜叫雪龍鬚,采自西域昆侖山的千仞雪壁之上。以每年十月採擷為宜。這雪龍鬚有一個特點,就是任何時候都保持碧綠的顏色。因昆侖山常年風雪迷漫無路可走,采雪龍鬚的人十去九不回,不是被凍死,就是被雪崩壓死。惟其如此,雪龍鬚的價值才大大超過銀子,一斤銀子只換得回一兩雪龍鬚。

  聽馮保這麼一說,三人大為驚奇,一盤雪龍鬚,不一會兒也被吃得光光的。

  最後上來的是湯——說是湯,其實是一碗透底兒的清水,熱氣騰騰地盛在蛋青色薄胎海碗裡。朱翊鈞用湯匙舀了一點試試口味。

  「怎麼樣?」李太后問。

  朱翊鈞咂著舌頭說:「看似清水,其實鮮美得很,大伴,這湯又有什麼講究?」

  「這是用雄鯉魚製作的,」馮保眯眼兒瞧著薄胎海碗,說道,「這道湯用料雖然普通,但做工卻很特別,先把一隻瓦罐支在明火爐上,裡頭放的是清水。瓦罐頂上有一根繩子垂下來,下端安一隻勾子。待瓦罐裡的清水煮沸,廚師就將一條活蹦亂彈的雄鯉魚捉起,用鉤子勾住鯉魚的尾巴,讓它的頭對著瓦罐,魚嘴隔滾水大約一寸距離。瓦罐裡的熱氣沖上來,鯉魚燙得難受,扳動之中,嘴裡便會有涎水滴出。須知這涎水是鯉魚的命汁兒,若不是遇熱扳命,這涎水是決計滴不出來的。如此折騰不了幾下,鯉魚就會氣息奄奄,此時它的命汁兒也所剩無幾了,廚師便把這條鯉魚換下,再勾上一條新鮮的。待這條魚的命汁兒滴得差不多了,再換上一條,如此換上換下,像這樣一碗湯,大約總得二三百條雄鯉魚。」

  「這麼說咱現在喝的,差不多全是雄鯉魚的命汁兒了?」朱翊鈞問。

  「正是。」馮保舔了舔嘴唇,回道,「先前一罐水,都變成了氣,剩下的全是魚汁兒,也不用給什麼佐料,只稍稍給一點點鹽。」

  「這湯叫什麼湯?」李太后問。

  「龍泉湯。」

  「湯的味道好,名兒也雅致。」

  「如今三菜一湯都用完,太后與萬歲爺評評,值不值兩千兩銀子?」

  「值!」朱翊鈞興奮地說,「朕還擔心,兩千兩銀子,做不做得出來呢。」

  「馮公公,咱們娘兒仨吃了個酒足飯飽,你還餓著肚子,」陳太后似有歉意地說,「這樣的三菜一湯,你吃過嗎?」

  「老奴哪有這口福。」馮保嘿嘿笑著。

  朱翊鈞心中忖道:「你沒吃過,能說得這樣頭頭是道?鬼才相信。」但表面上他卻關心地說:「大伴,餓客難當,你還是吃點東西吧。」

  「多謝萬歲爺關心,老奴不餓。」

  馮保奉事惟謹的樣子,深得李太后賞識,她端起掌櫃呈上的熱面巾輕輕擦了擦嘴,心滿意足地說:

  「今天還得多謝馮公公,讓咱吃了一次稀罕。鈞兒,諒你私房錢不多,這頓飯錢娘來付。」

  「今兒逛集市!哪能讓母后破費,不就兩千兩銀子麼,兒吩咐孫海,從內廷供用庫中支取。」

  「不用不用,」馮保連忙站出來說,「這頓老神仙宴,就算老奴孝敬兩位太后與萬歲爺。」

  「你付錢?」朱翊鈞問,旋即得意地笑道,「也好,今天咱們吃大戶。」

  從老神仙酒家裡出來,已過了午時,此時烈日當空,路上似有火苗在躥。兩宮太后受不住熱,便在馮保的陪同下分別回宮歇息去了。朱翊鈞萬乘之尊,也不是耐熱的主兒,但他畢竟是生平第一次逛集市,哪肯舍了這喝五吆六爭七扯八的購物樂趣,而跑回乾清宮去躲避呢?遂在孫海客用一幫貼身內侍的簇擁下,依舊在這東長街上遛達。看看兩位太后走遠,孫海便附在朱翊鈞的耳邊,悄悄說道:

  「萬歲爺,太后娘娘和馮公公一走,捆在你身上的三根索子都沒了,這下子您會玩得更開心。」

  「還有啥開心的?」朱翊鈞饒有興趣地問。

  孫海說:「方才萬歲爺吃神仙宴時,奴才滿街跑了一圈,發現前頭還有家骨董店,有好東西賣。」

  「什麼東西?」

  「奴才不好說,」孫海故意賣關子,「還是請萬歲爺自己前去一看。」

  說罷,孫海頭前帶路,領著朱翊鈞招招搖搖走向一家骨董店。在店門口,孫海攔住眾位隨行的內侍,讓他們在門外守候,只和客用兩人陪朱翊鈞走進店中。

  這店中的小廝生得眉清目秀,見朱翊鈞來了,竟愣在那裡,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你怎麼不喊呀?」孫海指著小廝的鼻子斥責。

  小廝囁嚅著說:「咱不知道該是喊客官還是喊萬歲爺。」

  「瞎,好不知相,」孫海一副仗勢欺人的架式,「在店外頭,咱們扮戲喊客官,如今進了店,你就喊萬歲爺。」

  「奴才明白了,」小廝轉而向朱翊鈞高打一拱,說,「多謝萬歲爺賞臉,進了咱這小店。」

  「聽說你店裡有稀奇物件兒?」朱翊鈞一邊落座,一邊問道。

  小廝回道: 「稀奇物件兒有一些,只不知萬歲爺要看哪一種。」

  孫海插話說: 「咱方才看過的那兩件,拿出來給萬歲爺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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