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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九


  「看看看,蒼蠅吃過的瓜,叫咱們怎麼吃?」孫海首先站出來挑刺兒。

  少年白了孫海一眼,譏道:「瓜攤上沒蒼蠅,就像廚房裡沒有灶馬子,你做得到麼?」

  「吃食兒不乾淨,拉稀怎麼辦?」朱翊鈞問。

  「不乾淨的瓜,咱不會拿給萬歲爺吃,」少年說著,從板子底下的籮筐裡搬出一隻約有十幾斤重的大西瓜,操起片兒刀攔腰一劃,瓜汁兒濺了一板子,再看那瓜瓤兒,都蔫耷耷挺不起來。

  「這什麼瓜,瓤都倒了!」馮保蹙著眉頭說。

  少年也感到不好意思,又抱出一個來,切開一看,還是瓜色晦暗:他看了看瓜臍!自言自語道:「看這瓜臍又大又圓,凹得像只盅兒,按道理是上等的沙瓤好瓜,怎麼會這樣?」說罷,又切開一隻,還是倒了瓤的敗瓜。

  「都像你這樣賣瓜,豈不成了窮光蛋!」孫海得了理兒,說話越發尖刻:

  朱翊鈞也覺得有些敗興,準備挪步走開。少年急得滿頭大汗,央求道:

  「萬歲爺別走,咱再殺一隻。」

  「別殺了,把你的兩筐瓜殺完,也都是一些敗瓤。」一言未了,便聽得一陣得意的笑聲。

  眾人尋聲望去,卻見也是一副小販打扮的客用不知何時站在了人群裡頭:

  「客用,看你這樣子,一身衣服倒像是偷來的,」朱翊鈞一向喜歡客用,這會兒咯咯咯笑起來,指著少年問道,「你怎麼知道他的瓜都是敗瓜?」

  客用咧嘴一笑擠到前頭來對少年說:「你看看籮筐底下,有什麼東西沒有?」

  少年連忙彎下身子去籮筐翻揀,須臾間競摳出一把碎骨頭和一些米粒兒。

  「這是哪兒來的?」少年一臉茫然。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客用詭譎地問。

  「是什麼?」

  「這些小碎骨都是王八骨頭,那米粒兒都是陳年的糯米,這兩樣都是咱偷著放進籮筐裡頭的。」

  「你弄這些東西幹什麼?」

  「咱小時候,也跟爺爺一起賣過瓜。」客用叉著手,不無炫耀地說,「那時候,賣瓜的人多,互相搶生意。為了戰勝別的瓜攤兒,爺爺就教了我這個絕招兒。「

  「這是個什麼絕招兒?「

  「也不知是啥緣故,再好的瓜,只要一挨上王八骨頭,一個時辰就敗,若再加上糯米,就敗得更快,咱試了多少次,次次都准。」

  「你為啥要害我?」

  少年一臉慍怒,繞過木板架子要過來和客用評理,客用見他認起真來,連忙說道:

  「這一擔瓜的錢,咱賠給你。」

  「賠錢是小事,」少年不依不饒,「咱同你一無冤二無仇,你為啥要害我?」

  「不是成心害你,是逗樂子。」客用瞧了一眼萬歲爺,又道,「再說,生意場上,本來就是狼對狼,虎對虎,一個人若不見竅放竅,哪能賺得回大把的銀子。」

  「看不出,你這個客用倒是一隻精猴子。」李太后笑道。走了這半日,她感到有些乏了,便對朱翊鈞說,「都快晌午了,咱們先回宮歇息歇息,待用過午膳,睡個瞌睡兒,下午再來瞧瞧。」

  朱翊鈞遊興正濃,哪肯離開,便說道:「要不,兩位母后先回去,咱還想繼續轉轉。」

  李太后點點頭,正欲邀陳太后離去,卻聽得客用說道:「前面幾步路,就是老神仙飯莊,要不,兩位太后娘娘去飯莊吃頓便飯再回去?」

  「有什麼好吃的?」李太后問。

  「太后娘娘去了便知。」

  客用說罷,先自一溜煙跑去老神仙飯莊報信。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十二回 萬歲爺初嘗神仙宴 小太監薦賞春宮圖

  客用說得很誘人,李太后便臨時改變了主意,跟著朱翊鈞,走了十幾丈遠,進了老神仙酒樓。

  比起別的店肆,這老神仙酒樓的門臉兒要闊氣得多,燙金的沉香木招牌,花格窗上懸著的遮擋陽光的湘簾,瞧哪兒都吐著富貴氣象。及至進得門來,但見八仙桌兒官帽椅兒,甚至屋角安放盆花的弧腿架子,都是一色的黃梨木製作。東牆下立著敞門的四角鑲銅的大酒櫃,下兩層放著兩隻可盛六斤酒的金鑲沉香桶,盛四斤酒的雕花大面爵,上層擺了些玳瑁、犀角、象牙、螺鈿、緬玉等質地的酒杯。南牆上,掛了一個裝裱得極為考究的行書立軸,筆意有點像趙孟頰的,圓潤中透著飄逸。李太后母子和馮保,都是喜歡書法的,一時都湊趣兒走近前來觀賞,立軸上寫的是:

  老神仙醉鄉十宜

  醉花宜畫、醉雪宜夜、醉月宜樓、醉山宜幽、醉水宜秋;
  醉佳人宜微酡、醉文士宜按琴賡古韻、
  醉俠士宜舞劍發浩歌、醉將軍宜策馬鳴鼉,醉皇帝誰奈我何!

  仔細斟酌這《醉鄉十宜》,倒也不是什麼謹嚴的警句,反而覺得隨意性很大。

  「這是哪位醉漢謅出的文詞兒?」李太后問。

  「若說這位醉漢,可也是天上的龍種。」店裡的「掌櫃」回答。這是個四十歲左右的黃臉漢,單看光溜溜的下巴,就知道是個「水貨」。

  「龍種,」一聽這兩個字,朱翊鈞警覺起來,問道,「那是誰呀?」

  「武宗皇帝爺,論輩分,該是您這個萬歲爺的曾祖父呢。」

  「啊,是他?」朱翊鈞笑道,「先朝的皇帝爺,就他敢變著法兒找樂子,這《醉鄉十宜》出自他的口,也就不奇怪了。『醉皇帝誰奈我何」你們聽聽,就是醉了,也是君臨天下的氣勢。」

  李太后對武宗皇帝沉溺豹房尋歡作樂的荒唐事早有耳聞,她生性不喜歡這種胡鬧的人,便問道:「這些酒具,想必是武宗皇帝爺的舊物?」

  「是的,」掌櫃的恭敬回答,「紫禁城裡開集市,這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兒:昨日馮公公指示,索性造一家酒肆,讓萬歲爺和兩位太后娘娘見個新鮮。」

  李太后朝馮保一笑:「原來是你的主意,為何將這酒家取個老神仙的名兒。」

  「這名兒也是武宗皇帝爺取的,」馮保解釋說,「有一年,武宗皇帝爺領兵到了大同,進了一家酒店,花兩千兩銀子吃了三菜一湯,他說那是他平生吃得最好的一頓飯。能吃這種飯,也算是老神仙了。從此,那家酒店便改了名兒,叫老神仙酒家了。」

  「原來這裡頭還有典故,」朱翊鈞一臉疑惑,追問道,「武宗皇帝爺吃的那三菜一湯,都是些什麼肴食兒,能值兩千兩銀子,該不是讓人坑了吧。」

  「哪裡有人敢坑皇帝爺?」馮保故弄玄虛地回答,「三菜一湯,實打實要兩千兩銀子。」

  朱翊鈞鬧不清楚兩千兩銀子的實際價值,鼓著腮幫子想了想,又問:

  「一兩銀子能不能買一隻雞?」

  「哪有這麼貴的雞,」李太后笑道,「早年的價碼兒咱知道,一兩銀子能買八隻雞左右。現在能買多少,咱也不太清楚了,掌櫃的,你說能買多少?」

  「大概十隻雞吧。」

  「唉呀呀,這我就明白了,」朱翊鈞兩手一拍,大著嗓子嚷起來,「一兩銀子十隻雞,兩千兩銀子就是兩萬隻雞,武宗皇帝爺是個什麼肚皮兒,一頓能吃那麼多?」

  屋子裡爆發出一陣笑聲,一幫貼身內侍嘰嘰喳喳誇讚萬歲爺精明。馮保覺得受到了奚落,但他不氣不惱,仍笑模笑樣地解釋:

  「如果是吃雞,當然用不了兩幹兩銀子,但人家武宗皇帝爺,吃的不是雞呀。」

  「那吃的是什麼?」

  「一盤豆腐,一盤瓜籽仁,一盤青菜,一碗湯,就這清清爽爽的幾樣。」

  「再清爽,也不值兩千兩銀子呀?」朱翊鈞仍不服氣。

  馮保笑道:「萬歲爺,您別和老奴抬杠,你若不信,現就在這老神仙樓裡烹出一頓,你吃著試試,如何?」

  「這臨時搭蓋的酒家,能做這樣精緻的菜肴嗎?」這次問話的是陳太后。

  馮保答:「酒家雖是臨時搭蓋的,但真正執事的還是禦膳房的大廚。」

  「母后,咱們就在這兒見識見識吧?」

  「也好,」李太后點了點下巴頦兒,笑道,「兩千兩銀子一頓飯,不要說吃,咱聽都沒有聽說過。」

  李太后一發話,陳太后便無異議,兩人走到八仙桌邊對面而坐,朱翊鈞不敢僭越坐上主位,而是在下首叨陪末席。一時間,除了馮保留下侍候,餘下的內侍都躬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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