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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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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說的老茶客,都是順天府南京城內的富貴人家。」 「怎麼都在南京城內?」 「因這魁龍珠產在南邊,南京城中的富貴人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 「為何偏是富貴人家?」朱翊鈞一問追一問咬著不放。 「因魁龍珠價碼兒高,一般小老百姓,哪裡喝得起。小的說老茶客在南京,還有一樁原因。」 「講。」 「好茶配好水,這是千古不移的定規,凡我中國之大,好泉好水卻多半出自江南。什麼茶配什麼水,也是大有講究,比如說,峨嵋山上的雪芽茶,須得樂山三江口的水沏泡方見醇正。太湖洞庭山上產的春筍,用無錫惠山泉來沖沏,味道又不一樣。這魁龍珠茶,最服的泉水就是南京靈穀寺的琵琶泉。」 「琵琶泉?」朱翊鈞瞧了一眼母后,問道,「這琵琶泉有何特點?」 店家一邊給眾「客官」續茶,一邊繼續介紹:「這琵琶泉流自孝陵院牆內,許是沾了靈氣,才特別甘洌。琵琶泉又名八功德水,顧名思義,這泉水有八大功德,它們是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淨、七不噎、八除病。」 「呵,聽你這麼一擺乎,這琵琶泉倒成了神水了。」李太后抿嘴兒笑了起來,偏過頭去對陳太后說,「南京那麼好,可惜咱姐妹沒去過。」 「是呀,天底下好地方就是多,什麼時候,咱們也出去耍耍,見識見識。」 兩位太后說著笑話兒,又把魁龍珠品了一小盅。這時,朱翊鈞又開口問馮保: 「大伴,魁龍珠這好的茶,怎麼咱宮裡頭就沒有?」 「啟稟萬歲爺,宮裡頭每年的貢茶,都是前朝定下來的,比如龍井,就是貢茶,杭州府每年上貢一千斤。因這魁龍珠是用三種茶攙和而成,故不在貢品之列。」 「那這茶是哪兒來的?」 「是老奴從家裡頭拿過來的。」 馮保得意地回答。朱翊鈞聽了,心下忖道:「這位老公公,說是我的奴才,天下的美味倒比我這個當皇帝的還嘗得多。」但表面上他卻打哈哈道,「鬧了半天,原來這魁龍珠茶肆真正的店家!是你馮公公。」 「馮公公是有心人,」李太后跟著贊道,「今兒個一開街,先品了魁龍珠,這是吉兆。」 「是啊,」朱翊鈞雖「與民同樂」,但始終不忘自己是天下至尊,此時頤指氣使地說,「店家雖然是馮公公,但這坐店的夥計也委實口齒伶俐,稱得上茶博士,今天,朕要賞他。」 「謝謝萬歲爺,」店夥計興奮得臉放紅光。 「從明天起,你就到禦茶房當值,專門給朕沏茶。」 「這個……」店夥計欲言又止,約略有些失望。 「這個怎麼了?」朱翊鈞問。 「奴才本來就在禦茶房當值。」 「啊,原來這樣,難怪你說起茶來頭頭是道,」朱翊鈞說著自己也笑起來,「朕本說量才而用,沒想到卻是白下了一道旨,不過,朕還是要賞你,孫海!」 「奴才在。」 「付茶錢,另外給這店家多賞一些碎銀。」 朱翊鈞說罷,便領著兩位母后跨步出門。此時的東長街,到處都充滿了叫買叫賣的吆喝聲。朱翊鈞平生第一次見到這種繁華的商業景象:若不是頤及萬歲體面,加之要謹慎奉陪兩位聖母,他恨不能一口氣從街頭跑到街尾,先讓眼珠子過一回癮,然後再一家一家地仔細觀賞。這會兒辰時過半,陽光漸漸毒辣起來,一幫內侍替皇上一行撐傘的撐傘,打扇的打扇。東長街雖然寬敞,但因蓋了棚屋,留給行人走的道兒便變得逼窄,皇上這一群人過來,道兒便被擠得水泄不通。馮保急得要派手下人前去清場,李太后喊住他,說道: 「既是集市,就得有人氣,就咱們幾個人逛街,有啥意思?何況咱們皇上,難得這麼擠一回,正好練練身子骨兒,你說呢,鈞兒?」 「母后說得是,咱今天權且當一回老百姓,該怎麼擠就怎麼擠。」 朱翊鈞說著,不覺走到一家賣字畫的店鋪跟前,店夥計迎上來,作揖打拱言道: 「皇上,咱這店裡賣的,都是古字畫。」 「古字畫好哇,朕正好可以賞鑒前人的筆法。」 朱翊鈞說著走進店裡頭,踱到牆根,看畫架上掛著的一幅四尺山水。畫面是數座峻峭的山峰,罩在一片迷茫的風雪中。筆意放蕩不羈,卻又謹嚴乾淨,一看就是大家手筆。 「這畫兒是誰作的?」朱翊鈞問。 「倪雲林。」 「倪雲林是什麼人?」朱翊鈞攢著眉。 馮保站出來回答:「倪雲林是武宗皇帝時的大畫家,蘇州人,一生有潔癖,與唐伯虎齊名。他在世時就名氣很大,即便當道政要,想求他一幅畫也非常不容易。」 「元輔張先生講過,大凡文人都有怪癖,所謂潔身自好,其實是另一種沽名釣譽。」朱翊鈞一心要在兩位太后面前表現自己的主見,因此臧否人物隨心所欲,他伸手將那幅畫摸了摸,又道,「不過,倪雲林的這幅畫,倒是很有一點看頭。」 「萬歲爺,這是倪雲林生平最得意之作,叫《十萬圖》,總共是十幅,這只是其中的一幅。」 「哪十幅?」陳皇后忽然插進來問。 「這十幅是:萬笏朝天、萬竿煙雨、萬丈空潭、萬壑爭流、萬峰飛雪、萬卷書樓、萬林秋色、萬枝香雪、萬點青蓮、萬歲龍忪,這裡掛著的是第五幅萬峰飛雪。」 「呵,以萬笏朝天開始,以萬歲龍松壓卷,倪雲林的這十幅畫,好像專為萬歲爺畫的。」 馮保幾句討好的話,朱翊鈞聽了開心,他問陳太后:「母后。你喜歡這畫兒?」 「是呀,」陳皇后答道,「這麼大熱的天,瞧著這幅畫兒的點點飛雪,身上就覺得涼爽。」 「店家,這畫兒是從哪裡來的?」朱翊鈞問。 「從棋盤街查記骨董店裡借來的。」 「既是借的,就不能賣噦?」 「能賣,店主人講好了的,碰上好買主就出手。」 「要多少錢?」 「一幅畫五十兩銀子。」 「十幅畫就是五百兩銀子,」朱翊鈞盤算著,又問,「這畫兒該不會是贗品吧。」 「絕對不是,你看這宣紙成色,印泥的特點,都分明是正德朝的舊物,假不了。」 「這五百兩銀子,也是要價太高,你如今報個實價兒,多少銀子能賣?」 「四百五十兩。」 「只降這一點?」 「咱降的一成,是畫主給的水錢。萬歲爺要買,這一成水錢五十兩銀子,奴才就不要了。」 「還是太貴,再降五十兩。」 「咱是小本生意,再降奴才就得倒貼了。」 朱翊鈞在討價還價中得到一種快感,見眾人愣瞧著他,也就越發較真兒:「你倒不倒貼不關咱的事,反正咱出四百兩銀子,買下這十幅畫來。」 「萬歲爺真的要,奴才就是賠本也樂意。要不,咱把其餘的九幅都打開,請萬歲爺過目?」 「不用了,你把十幅畫都收拾好,送到慈慶宮。」接著對陳太后說,「母后,兒瞧著您喜歡倪雲林的畫,就買下來孝敬你。」 朱翊鈞的這份慷慨,倒叫陳太后始料不及,她連忙說:「咱只是隨便問問,鈞兒倒當了真,四百兩銀子買幾張舊畫兒,不值不值,千萬別買了。」 李太后一旁看了,對兒子的細心與孝心非常滿意,便道:「姐姐也不用推辭,難得鈞兒這片孝心,你就收下吧。」 陳太后還想堅持,又怕掃了朱翊鈞的興頭,只得笑納。心裡頭卻是比喝了一碗蜂蜜水還要滋潤。一行人還在骨董店裡翻看其它物件兒,但見一個頭戴麥秸草帽,光著兩隻腳片子的少年站在門口喊道: 「諸位大客官,恭喜你們做成了四百兩銀子的大生意,到咱的瓜攤上吃片瓜吧。」 見這少年虎頭虎腦,眼瞳裡有一股靈氣,李太后倒生了幾分憐愛,遂上前問道: 「你的瓜攤在哪?」 「就在隔壁。」 「好,咱們過去嘗個鮮。」 李太后說著,已是帶頭出了門。少年的瓜攤挨著骨董店的右牆根兒,兩隻板凳上支了一塊板子,上面擱了十幾片切好的西瓜,都用白布蓋著,三兩隻蒼蠅繞著白布飛來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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