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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二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九回 糧道街密議簽拘票 寶通寺深夜逮狂人

  由於地勢低窪,加之遍地的湖塘,一到夏天,武昌城就熱得如同蒸籠。白日裡來風去浪,雖然熱,往陰涼地兒一站,倒也還能透口氣兒。奇就奇在一到夜晚,風都不知道死到哪兒去了,一絲兒也不肯吹出來。整個兒一座城不單是蒸籠,簡直就成了烤紅薯的紅爐鐵桶:丁門小戶人家,多半是雜物堆積擁擠不堪,三伏天窩在家裡,摸什麼物件兒都覺得燙手。如此天氣,呆在家裡還不把人悶死!於是,太陽一落土,家家都把竹制的涼床搬出來,不管怎麼說,躺在大街上乘涼,到底比在屋子裡吐泰得多。多少年下來相沿成俗,市民們乘涼便成了武昌城夏日的一道景兒——男的只穿一條大褲衩子,女的也只穿一件露著渾圓玉臂的小褂,床挨床人挨人一街二巷睡了個滿。搖著大蒲扇說笑話的,拍蚊子把大肚皮拍得脆嘣脆嘣響的;小姑娘聞著鄰床的臭汗睜著眼睛數星星的;小孩兒摸出年輕媽媽的奶子當眾吮吸的——這都是司空見慣的畫面。這時候,你若是講求「非禮勿視」,除非把眼球兒摘下來。

  但人畢竟有尊卑之分,一城之中,能看到這道奇景兒的,只能是千家街保安街等窮人集居之地。在蛇山北側的糧道街卻很難見到——這條大約有兩三裡路長的一條街,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尊貴大戶。三台衙門裡的官員,住在這條街上的就有不少。

  此時已是酉時過半,糧道街上燈火闌珊。巷子裡時而走過巡邏的軍士和做小買賣的生意人。

  「酸梅湯——嘞!」

  「西瓜嘞,不甜不要錢!」

  小販的叫賣聲悠悠忽忽,對於燥熱的夜行人來說,這是一帖最具誘惑的清涼劑。

  「賣酸梅湯的,過來!」

  喊話的是坐在四人抬轎子裡的金學曾。此時轎子剛在一所大宅門前停下。金學曾一腳跨出轎門,從趕過來的小販手中拿過木瓢,伸到酸梅湯桶裡滿滿舀了一瓢,咕嗵咕嗵一口氣喝幹,然後掏了一把銅錢扔給小販,把木瓢遞給抬轎的班頭,說道:

  「你們在這裡盡情地喝,等我出來。」

  說話的當兒,早有穿著衙門皂衣的侍轎長隨去敲大宅子的門。

  「誰呀?」裡頭有人應聲。

  「咱衙門裡的學台金大人。」

  「啊,是金大人。」

  裡頭的人趕緊打開大門,金學曾一步跨進門檻,對開門的班役說:

  「煩你趕快稟報,我有急事要見撫台大人。」

  「小的已稟告進去了,請金大人稍候片刻。」

  班役把金學曾領到客廳。金學曾打量這廳裡的陳設,只見牆上貼了些蘇畫,桌上擺著一隻博山爐和兩把宜興茶壺,景窯彩瓶中插了些時花,雖是些不值錢的玩器,倒也佈置得熱熱鬧鬧。心中忖道:「這個陳瑞,雖然沾了愛財的名頭,倒也懂得收斂。這個二房的家裡,倒見不著刺眼的富貴氣。」按理,陳瑞應住在撫台衙門裡,只因他寵愛的二房與大夫人擱不攏,二房不肯受夾板氣,硬是要搬出來,陳瑞只得由她,在這糧道街覓下一處住房另住:陳瑞不愧是七尺鬚眉堂堂大丈夫,一碗水端得平,訂下規矩來,逢單日與大夫人住在衙門官邸,逢雙日就過糧道街這裡來陪陪如夫人,衙門同僚都知道他的這種安排,故逢雙日有事,就逕自到糧道街來找他。

  由於院子裡有一棵大桂花樹,白日裡替房子擋了陽光,所以這客廳夜來還稍稍有點涼氣,但金學曾依然感到悶熱,皆因他穿得太齊整,一件七成新的三品孔雀夏布補服套在身上,裡頭還穿了一件擋汗的背心。由於一路走得急,額頭上汗漬漬的,補服上也滲出了幾塊汗斑,他正搖著摺扇心急火燎地等待時,忽見門簾兒一晃,身穿一件湖青輕薄府綢道袍的陳瑞抬腿兒走了進來。

  「陳撫台,」金學曾站起來,收起摺扇行禮。

  「坐坐坐,」陳瑞一邊還禮,一邊說道,「這麼熱的天,你還要官箴體面,彼此都是老熟的人,何必呢?」

  陳瑞說著,便命堂役扯動懸在廳梁上的大布扇,廳堂裡頓時起了涼風,感覺舒坦得多。

  金學曾抹了抹臉上的汗,笑道:「武昌城素有火爐之稱,一到夏天,滿城的人,都變成了蒸籠裡的饅頭。」

  「都是餿饅頭,」陳瑞沒好氣地接了一句,咕嘟著埋怨道,「小時候老聽人家說吳牛喘月,還以為吳越之地是天底下最熱的地方,來到武昌才知道此言大謬,什麼吳牛喘月,應改作楚牛喘月才是。」

  「你是北人,特別怕熱。」金學曾附和著。

  「是啊,」陳瑞哭喪著臉,「一到夏天,咱就像悶昏雞似的,坐在衙門裡競值不了事。方才你未來之前,我坐在後院書房裡,弄了一大桶井水,把雙腳泡進去才感覺舒坦一些,你看看,這都過成了什麼樣子。這次首輔回江陵葬父,咱曾向他當面提過請求,能否把我調回京城去,不求遷升,只求離開這座火爐。」

  「首輔答應了你嗎?」

  「他哼了一聲。」

  「哼了一聲就是記住了。」金學曾眨了眨他的小眼睛,忽然詭譎地一笑, 「陳撫台,你若想能儘快調離武昌,恐怕得走走捷徑。」

  「怎麼走?」此話一問出口,陳瑞便有些後悔,他知道金學曾是首輔跟前的紅人,同時又是一個軟硬不吃的「鬼難纏」,同他打交道得十二分的小心,倘若有什麼把柄落到他手裡,就等於自己給自己支了一口油鍋。於是又連忙掩飾道,「咱是正常遷轉,哪用走什麼捷徑。金學台,今夜裡勞你大駕光臨,究竟有何急事?」

  金學曾知道陳瑞對他存有戒心,也不計較,只是不動聲色地問道:

  「今日吏部傳來的諮文,撫台可曾看到?」

  「看到了。」陳瑞點點頭,又明知故問,「是不是給鄖陽知府徐顯謨和襄陽巡按趙應元兩人處分的事?」

  「是的。」

  卻說吏部這道諮文傳諭明白:鄖陽知府徐顯謨因強令衛所駐軍騰出營房創辦學校,導致駐軍嘩變,遭監察禦史彈劾,官降兩級,謫調泰州同知;襄陽府巡按趙應元候代期間,每託病不到衙視事,終日悠遊山水吟詩作賦,頗遭物議。亦被都察院風憲官糾彈,給予削籍處分。這兩人與陳瑞雖無私交,但畢竟是本省下屬目員,一體舉勘到部黜敘,成了風聞全國的大事。作為一省撫台,本省官員出了這大的事,陳瑞仍覺得面子上有些過不去。

  「吏部對這兩人的處置都過於苛嚴,」陳瑞毫不掩飾對這道諮文的不滿,言道,「那些風憲官一味取悅於上,揪住一點小事無窮放大。多少官員的仕宦前途,就這樣被他們白白葬送了。」

  「徐顯謨與趙應元,恐怕不是小事吧。」

  金學曾盯著陳瑞,一臉的微笑高深莫測。陳瑞意識到自己說話走了板,忙改口說:

  「當然,這兩個人犯的都不是小事。」

  「撫台大人認為他們犯的什麼事?」

  「這還用說嗎?」陳瑞憤然答道,「首輔葬父,合省官員都趕往江陵會葬,偏這兩個人都找理由告假不來,這還不把首輔得罪了。」

  「按撫台之見,首輔是公報私仇。」

  金學曾這句話說得尖刻,陳瑞如聽得一聲炸雷,嚇得從椅子上彈起來,忙不迭聲地解釋:

  「金學台,你話可不能這樣講,咱陳瑞對首輔之忠心,可鑒日月……」

  陳瑞如木偶一般揮動雙手,那樣子很是滑稽,金學曾笑著打斷他的表白,言道:

  「撫台大人,你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我是說,徐顯謨與趙應元所受處分,並不是因為他們沒到江陵參加會葬。」

  「啊?」

  「這兩人受到黜處,都是為的同一個原因。」

  「什麼原因?」

  「講學。」

  「講學?」陳瑞又緊張兮兮地坐回到椅子上,將信將疑問道,「為了講學處分人?」

  「是啊,」金學曾答道,「近些年講學風起,在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泰州學派,早已在士林中成勢。時下讀書人,若是口頭上謅不出幾句陸王心學的語錄,同儕們就會瞧他不起。在這種情勢下,府縣兩級官學的生員對程朱理學再也沒有興趣。紛紛自發地把一些講述陸王心學的人請到學校去演講。官學畢竟數量有限,這幫人惟恐陸王心學傳之不廣,又紛紛創立書院。現在,這些一哄而起的書院,在全國怕有數百座,其生員已是大大超過了省府縣各級官學的學生。這些年輕人再不熱心科舉,而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標新立異。朝廷創設學校,原意是為管理國家培植人才。那些名動朝野的心學大師們創設書院,想的卻是按他們的意願調唆青年士子,如何與朝廷分庭抗禮。如果聽憑這些人胡鬧下去,若干年後,朝廷豈不成了一個空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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