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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三


  金學曾娓娓道來,雖然說得波瀾不驚,但陳瑞聽了仍感受得到電閃雷鳴。關於「講學」這裡頭的弊端,陳瑞不是看不到,他只是覺得這事兒屬學台管轄,自己不必硬擠進去操一份閒心。不管怎麼說,跑到別人的河裡去抓魚摸蝦,終是官場大忌。金學曾當了學台大人已有半年多,兩人雖曾多次會揖,但金學曾從不肯主動向他談及學政問題,他也懶得問。今晚上,金學曾猴兒巴急地跑來,卻一改常態與他大侃特侃「講學」的邪風,憑他的直覺,這只精狗子肯定是聞到了什麼葷腥。他頓時多了個心眼兒,決定採用拔草尋蛇之法,把這位學台大人的心裡話套出來。

  「聽金學台這麼一說,下官才明白『講學』禍患無窮,徐顯謨與趙應元,都是講學的熱心提倡者,如果從這方面考慮,給他倆的黜處倒也是合情合理,但讓下官糊塗的是,吏部諮文為何不把這真實的理由說出來呢。」

  「據我猜想,這是首輔的策略。」

  「啊?」

  「以首輔一貫的思路,他對無關社稷蒼生的空談玄理始終深惡痛絕,他初任攝政之時,首先要解決吏治與財政兩大問題,幾年下來諸事已見成效。他也就能夠騰出手來治理講學了,但講學之風,自嘉靖末年蔓延到今,已成痼疾。到近年來又有所演變,即朝廷中因循守舊的反對改革的官員,往往與涉談命理的陸王追隨者一道,借書院之講壇,攻擊萬曆新政。這一變化,尤為首輔所注目。因此,依我猜測,首輔肯定要對講學之妖風行使雷霆手段了。這件事,因牽扯到天下讀書人,最易引起非議,吏部處理徐顯謨與趙應元二人,言在彼而意在此,諮文一出,先聽聽士林的反應,再決定下一步的舉措。」

  「以你之見,首輔下一步的舉措會是什麼?」陳瑞的態度認真起來:

  「查封全國的私設書院。」

  金學曾說得很懇切。陳瑞眯眼兒一想,覺得金學曾的話有幾分道理,但這事兒與自己關係不大,便松下心來笑道:

  「金學台分析得頭頭是道,反正你是個熱鬧人,走到哪裡,都會弄得山呼海嘯的,這回查封書院,你又要力拔頭籌,創立奇功了。」

  陳瑞的語氣中既含有嘲諷,又含有羡慕,金學曾早把陳瑞一肚子雜碎看了個對心穿——這人是個老官場,誰在臺上就認誰。吃准了這一點,他就對症下藥:

  「陳撫台,這回力拔頭籌的,恐怕不會是我。」

  「那是誰?」

  「你。」

  「我?」

  「對,是你!」金學曾瞅著陳瑞一張發愣的臉,神秘言道,「我剛才講過,首輔查封書院,恐怕會使出雷霆手段。既是雷霆手段,就不是我們這些學官有能力做得出來的。」

  「你是說……」

  不知不覺,陳瑞已把身子湊近了金學曾。金學曾見他已人甕,心中甚為高興,問道:

  「你說,查封書院應從什麼地方做起?」

  陳瑞懶得細想,性急地說:「金學台,你乾脆說了,如何是雷霆手段。」

  「一句話,擒賊擒王。」

  「這還是個啞謎兒,」陳瑞撇了撇嘴角,擺了個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式,「你說,何為賊,何為王?」

  「撫台這麼一問,倒叫我不好回答了,」金學曾略一思慮,又道,「這麼說吧,若要拆廟,先得搬神。」

  「廟是那些私立書院,神呢?」

  「各個書院的山長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現就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

  「誰?」

  「何心隱。」

  「這個瘋漢,」陳瑞立刻記起何心隱在太暉山與首輔見面時的張狂,早就把他恨得牙癢癢的,便道,「論理,這個人早就該抓起來,但誰又敢動他呢?」

  「為何不敢動他?」

  「你忘了,四月份在江陵,荊州知府吳熙把他抓起來,首輔卻下令把他放了,聽說他是首輔年輕時的朋友,首輔雖是鐵面宰相,但朋友之間,他還是抹不開面子。」

  金學曾搖搖頭,說道:「陳撫台只看到了問題的表面。當時首輔的父親剛剛下葬,何心隱大老遠跑來送那兩隻[蟲八][蟲夏],雖有愚弄之嫌,畢竟是參加葬禮來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來,就顯得首輔太沒器量。所以,首輔要吳熙放了他。現在卻不同了,首輔五月底動身回京,已離開湖廣地面二十多天了,這時候再抓何心隱,我可以肯定,首輔再也不會指示放人了。」

  陳瑞想一想覺得金學曾的話有道理,便狐疑地問:「是不是首輔走之前,額外有話吩咐你?」

  「沒有。」

  「既沒有吩咐,這首輔的心意兒你怎麼知道?」

  「今日戶部傳來的諮文,就透露了首輔的心思,」金學曾說著意味深長地一笑,又道,「陳撫台,首輔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這個問題。」

  「這倒是,」陳瑞估摸著這件事如果真像金學曾所說,倒是巴結首輔的一次絕好機會。但心裡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猶豫地問,「萬一抓錯了人,怎麼辦?」

  「抓不錯的,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金學曾一副大包大攬自樣子,說道,「再說,為官一任,要想做成幾件大事,總還得冒幾分險。當初,我任荊州稅關巡稅禦史時,揭發趙謙拿公田做人情送給張老太爺,多少人都認為我這是自己給自己捅刀子,結果怎樣?首輔天下為公,滅私情而懲貪官,我金學曾不但沒有引火燒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獎。」

  說了一晚上,就這幾句話最打動陳瑞的心,他一咬牙,說道:「就依你的,咱們即刻動手,把何心隱先逮起來再說。」

  「好,請撫台大人迅速給捕快下令,今夜裡就將何心隱捉拿歸案。」

  「你是說今夜裡?」

  「是呀,事不宜遲,免得夜長夢多。」

  「好,我這就簽發拘票。」

  武昌城大東門外五裡許,有一支小山脈叫小洪山。山上蒼岩峻峭古木參天,石泉飛瀑禽鳥相親,原是省城中人踏青消夏的好去處。山中建有不少富貴人家的別業。如今,這山上又多了一座名聞遐邇聲震江南的洪山書院。

  小洪山上最古老的建築,當數始建于唐代的寶通禪寺。依山而建步步登高的禪院,如今已是省城最為有名的巨刹,禪院後山的七層洪山磚塔,亦成為一方名勝。大凡來武昌城遊覽的人,第一站必定會到蛇山上登臨黃鶴樓,俯瞰拍天而去的萬里長江和城中煙雨樓臺十萬人家,接下來就會到洪山寶通禪寺燒香禮佛,爾後沿寺後盤磴古道,登臨洪山寶塔,憑欄騁目,看芰荷滿地田陌縱橫的江南勝景。

  距寶通禪寺約有半裡之遙的半坡上,有一處石牆圍砌的大宅院,俗稱半山堂。原是省城中一個大綢緞商的別墅。兩年前,這位綢緞商附庸風雅,把這座大別墅捐出來改建為洪山書院。從此,這座禪鐘悠揚的小洪山,又成了莘莘學子聚居之地。洪山書院因臨近省城,加之環境清幽,一俟建立,便招募到許多學生。上個月,書院山長因請到名滿天下的何心隱前來主講,洪山書院更是聲名大噪,本來只可容納二百多名學士的書院,一下子湧來六百多人。何心隱有一個觀點,認為士未必高貴,農工商賈並不低下,人人都應是自己的主人,都應能成為聖人。「凡人皆可成聖」雖假借于禪宗六祖的「凡人皆可成佛」,但對於社會底層庶民,似乎更有吸引力。因此,他每到一處講學,必定有大批的庶民子弟聞風歸附。

  且說這天晚上,河漢橫陳月華如水,儘管洪山書院裡頭還是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可是與之毗鄰的寶通禪寺,卻是大門緊閉寂靜無聲,惟有方丈室裡還有一盞孤燈熒熒煢照,燈下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廟裡住持無可禪師,一個便是洪山書院的主講何心隱。

  六年前何心隱在北京天壽山見到張居正時,曾向他介紹過無可禪師的來歷。無可出家之前名叫初幼嘉,是張居正的總角之交=嘉靖二十六年與張居正一起去北京參加會試,張居正金榜題名,初幼嘉與何心隱卻愴然落第。從此,三個人天各一方,初幼嘉下第的第二年就剃度出家。十幾年後,便成了臨濟宗的傳人,禪門裡人人敬重的高僧大德。正是由於他的努力,本已破落的寶通禪寺終又變成了宏麗的叢林巨刹。這麼多年來,他與張居正早就失掉聯繫,但與何心隱還常有過從。張居正從何心隱嘴中打聽到初幼嘉的下落後,也曾托人帶信給他,意在恢復聯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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