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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一


  「咱說的不盡人意處,便是現在的學校,洪武二年十月,高皇帝下令在全國各府縣建府學、縣學。十五年四月詔天下祀孔子,賜學糧,增加師生廩膳。凡人府學縣學的學生,一律由國家負擔費用,並免生員一家賦稅。當時國朝初創,人才匱乏,故高皇帝歷年增加廩膳生員名額並給予殊恩優撫,至宣德三年,有感于廩膳生員設置太多太濫,已成各府縣之負擔,始創定額,一時削減了不少生員數額。此項改革得罪了不少人,只要一有機會,這些人就鼓搗著恢復舊制。景泰元年,新皇帝登極,為收攬人心,又將生員定額取消。成化三年,生員再次定額,當時主其事者是禮部左侍郎姚夔。京師士子便編了一首順口溜罵姚菱,『和尚普度,秀才拘數,禮部姚菱,顛覆國祚。』正德十年,武宗皇帝再次放開生員編制,從此一發而不可收。許多人削尖腦袋往府學縣學裡鑽。一入學校,穿上了寬袖皂邊的五色絹布襴衫,就等於跳了龍門。哪怕一輩子考不上舉人進士,但只要占著生員名額,照樣優免課賦,享受朝廷配給的廩膳。高皇帝當年創設學校,其意是為朝廷培養人才,體現朝廷的養士之恩,可是發展到現在,這養士之制早就變了味兒。府學縣學裡雖仍有認真讀書博取功名的人,但大多數士子卻是不肯鑽研經邦濟世的實際學問,而是一味地標新立異,將一些空洞無物的玄談狂思視為圭臬。因此,朝廷每年花費大把的銀子,養的卻不是士,而是一幫狂徒!」

  「說得好。」張居正就知道金學曾幹一行鑽一行,出任學政幾個月,就把這裡頭的弊端弄得一清二楚,他滿意地點點頭,又問,「你知道現在天下的廩膳生員是多少嗎?」

  「不知道,」金學曾不是沒有打聽過,而是因為不在北京,無從查獲確切的數據。他回道,「卑職知道正德九年的全國廩膳生員數字是三萬五千八百人。」

  「正德九年距現在已過去了六十多年,廩膳生員的數額早翻了一倍多,現在是八萬七千多名,相當於全國領取俸祿的文官吏員的總和。」

  「太多了!」

  「是啊,本輔上任之始,裁汰官場冗員,三年共裁去一萬多名:至今還有人罵我此舉是奪皇上的威福,是寡恩,是與士林作對。但不能因為人家反對,咱就縮手縮腳不敢做事,我薦拔你出任學政,就是要你整頓學校。」

  「卑職感謝首輔的信任。」

  金學曾想站起來表示謝意,張居正抬手示意叫他別動,接著說:「今天下午三台會見時,我發覺你有難言之隱。所以,就想著今晚上單獨召你來見面,想聽聽你在整頓學校方面有何創議。」

  「整頓學校,是兩個方面的問題,」金學曾說話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在琢磨說話的分寸,「一是裁汰生員,這裡頭主要是清除兩種人,一是害群之馬,二是那些實在是開不了聰明孔的老童生,從黃髫少年讀到鬍子拖雞屎,還在那裡懵裡懵懂地學別人的策帖,這類人……」說到這裡,金學曾忽然意識到首輔大人剛剛下葬的令尊正是這樣一個老不爭氣的「府學生」,不禁為自己的失言而懊悔。他本想說「這類人一律裁汰」,便臨時改了口,言道,「像這類人,因人而異區別對待……」

  「什麼區別對待,一律裁汰,」張居正看出金學曾的心思,索性挑明瞭說,「家父也曾是個屢試不第的老秀才,五十多歲,他就退出了府學,不再讓朝廷供養。」

  「老封君高風亮節,不愧是讀書人楷模。」金學曾說了一句拍馬屁的話,頓時感到臉上發燥,他連忙拿起茶杯喝水以圖掩飾。「方才說的是對於府縣兩級的官學。其實,這些年講學風盛,各地辦起的私學,亦廣招生員,這樣一些學校,危害尤烈。嘉靖年後在陽明心學基礎上發展起來的泰州學派,在民間極為活躍,其代表人物如何心隱、羅近溪等,四處收徒,每到一處,年輕人趨之若鶩,這些私立學校的山長其影響力,不單超過朝廷親授的教諭或學正,就是地方官吏,也莫能與之抗衡。」

  「這才是問題的關鍵,」張居正接過金學曾的話頭,怒形於色說道,「不穀這裡有一份密帖,你不妨看一看。」

  張居正說著從案頭卷宗裡抽出幾張紙來遞給金學曾。這是安徽太平府知府龍宗武寫給張居正的密件,金學曾埋頭看了下去:

  近查府學生員吳仕期,聞貶曹鄒元標過境之消息,邀約府縣生員及私學之子計約一百餘人,步行數百里至

  鎮江與之會面,尊元標為濟世之雄。鎮夜轟飲擾亂治安,攘臂歡呼譏刺時局。辱駡元輔為一世奸雄,不孝有如芻狗。且視簪纓貴族如草芥、視謙謙士人為群氓;若不除之,國禍無窮云云。此輩之張狂,於此可見一斑。惟嘯聚三日後,吳仕期率眾回歸府學,又密寫揭貼數十張,假借致仕蘇州知府海瑞之名攻擊元輔,且於府治到處張貼。

  愚職於上月十九日密拘吳仕期一干人犯,親自讞審,偵知吳仕期輕薄狂妄,實有所本。他自認平生最景
  仰之人物,乃江西吉安何心隱,貶曹湖廣平江艾穆之輩……

  這封密劄很長,金學曾仔細看過一遍,半晌沉吟不語。張居正摩挲著臉頰,盯著金學曾緩緩言道:

  「嘉靖以來,講學之風盛於宇內,如果只是切磋學問探求道術,倒也不是什麼壞事。但如今各地書院之講壇,幾乎變成了攻訐政局抨擊朝廷的陣地,這不僅僅是誤人子弟,更是對朝局造成極大的危害。像太平府這個吳仕期,只是狂妄之輩的一個代表而已。聖人有言,『一則治,雜則亂;一則安,異則危。』如今,各地書院已成對抗朝廷新政的堡壘,這是絕不允許的事情。書院為伺能夠如雨後春筍般興起,說穿了,就是有當道政要的支持。講學之風,在官場也很興盛,一些官員對朝廷推行的各種改革心存不滿,自己不敢站出來反對,便借助何心隱羅近溪之流的勢力,來與朝廷對抗。講學講學,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張居正說著說著就上了火氣,金學曾到此才明白首輔厭惡講學還有這麼深刻的原因,便道:

  「講學之風,如今已成沉屙之病,官員們不管出於何種動機,反正有不少人樂意襄助此事。下午,撫台陳瑞講到襄陽府巡按趙應元不來參加會葬是因為有病,據卑職所知,真正的原因是羅近溪到了襄陽,在臥龍書院講學,趙應元要留下來陪他。」

  「看看,這又是一例。」張居正輕蔑地笑了笑。又道,「如今全國講學之妖風,已是甚囂塵上,其中又以南北兩京、浙江、江西、湖北數省為最。我之所以要舉薦你出任湖廣學政,就是要你先在湖北捅一捅馬蜂窩。」

  「卑職一定不辱使命,」金學曾臉色莊重地表態,接著說,「前不久,鄖陽府發生了一次械鬥,鄖陽府知府徐顯謨到任後,支持何心隱在那裡興辦書院,為了解決校舍,徐顯謨命令駐紮在鄖陽的千戶衛所騰出一半房子來,導致軍士嘩變,競把府衙包圍了起來。」

  「這樣的大事,怎不見上奏朝廷?」

  「當地官員擔心考績過不了關,故多方隱瞞。」

  「真是豈有此理!」

  張居正惱怒地罵了一句,還欲說什麼,卻見書辦進來稟報:「大人,荊州知府吳熙求見。」

  「有何事?」

  「吳熙說,他把何心隱抓起來了。」

  「為何?」

  「何心隱下午在太暉山侮辱了首輔大人,還送那一對怪物到葬禮上,這都是戲弄。吳熙看到大人發怒,一回到荊州,就派人把何心隱抓了。」

  「胡鬧!」張居正霍地站起,厲聲說道,「你去轉告吳熙,叫他迅速把人放了。」

  「是!」

  書辦一溜煙跑走了,張居正踱到窗前,眼前又浮現出那一對石雕[蟲八][蟲夏]醜陋的形象,不免又自言自語道:

  「何心隱啊何心隱,天底下,就你這一隻叫雞公了!」

  金學曾一旁觀察,突然明白了首輔「投鼠忌器」的矛盾心理,他忽然靈機一動,想了一個替首輔解憂的辦法,莞爾一笑,便躬身告辭離開了張大學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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