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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六


  高拱屬￿耕讀世家,是當地的望族。他家雖然住在鄉下,但一進五重的青磚瓦房,在莊子中顯得鶴立雞群。張居正跟著高拱走進這座老宅子的大門,剛繞過照壁,忽見院子右角荼蘼花架下,跑出來一隻通體雪白的老猿。他一下子撲到張居正跟前,齜牙咧嘴,似乎對新到的客人不歡迎。

  「白猿?」張居正一驚,白猿是傳說中的瑞獸,因存世極少很難見到。嘉靖皇帝時,凡民間捕獲白猿、白龜、白鹿、白鸚鵡之類,地方官員都會立即護送至京城獻瑞。隆慶皇帝登極後此風漸止,但將白獸視為祥瑞卻是沒有改變。張居正第一次見到白猿,不免饒有興趣地問,「高閣老,你府上怎的會有這等瑞物?」

  「老夫歷來不相信祥瑞之類的事。」高拱一招手,白猿立刻溫順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腦袋,接著說,「不過,這只白猿卻是別有來歷。」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走進客堂分賓主坐定,僕人忙著擺茶。白猿隨高拱一起進來,挨著他蹲在腳下,一雙眨個不停的眼睛,仍警惕地盯著張居正。

  「高閣老,這白猿有何來歷?」

  「老夫說出來,你太岳兄不要見怪,」高拱呷了一口茶,徐徐言道,「這只白猿,是一位大俠客送給咱的。」

  「誰?」

  「邵大俠。」

  「是他?」張居正禁不住驚問。

  高拱鷹一樣犀利的目光在張居正身上掃過,喘了一口粗氣,沉重言道:

  「去年,戚繼光部的棉衣事件,邵大俠作為替死鬼,被秘密處死在揚州漕運大牢。他被抓之前,讓家中的僕人給老夫送來了這只猴子。」

  「邵大俠不能算是冤死。」

  張居正感到高拱有意刺他,便立即辯解。高拱反駁道,「邵大俠弄了劣質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貼銀錢辦這件事,真正貪墨的是武清伯李偉,中飽私囊者穩踞高位,倒貼銀錢者反而命喪九泉,你說,這還不是千古奇冤?」

  高拱揭人傷疤還像當年一樣無情,張居正心中掠過一絲不快,但此時不便發作,只得敷衍笑道:

  「元輔窮追事理,仍如身在機樞。」

  「看看,毛病又犯了,」高拱自嘲地搖搖頭,「咱還是說說這只白猿吧,邵府僕人告訴我,這只白猿是一個華山老道士帶到揚州的。開頭,它只是一隻普普通通的華山猴兒。邵大俠好交方外之友,華山老道士來揚州不久,就和邵大俠成了忘年交。第二年,華山老道士在揚州開元觀裡無疾而終。邵大俠趕去收殮,卻突然發現,蹲在老道士床前的這只頑皮猴子,竟然一夜之間,通身毛髮都變成了白色。邵大俠分析,這是極度悲哀所致。從此,他收留了這只白猿,視為寵豢。『棉衣事件』發生後,他自忖必死無疑,遂將這只猴子千里迢迢送來新鄭,贈予老夫。」

  關於高拱與邵大俠之間的傳聞,張居正聽過不少,這也是他要處死邵大俠的原因之一,但他沒有想到邵大俠到死都對高拱抱有一份感情,不免心生醋意,問道:

  「邵大俠是有心之人,他千里送白猿,必有說法。」

  「邵大俠知道老夫是屬猴的,故以這只自猿相贈。」

  「不會這麼簡單吧。」

  「猴生性好鬥,屬￿屢戰屢敗,屢敗屢戰一類的角色。邵大俠擔心我這只老猴子秉性不改,送這只白猿來大概是想提醒咱。這叫人之將死其言也哀,其實他這個提醒是多餘的,咱一個村夫野老,還能跟誰鬥呢?」

  高拱出言吐氣句句話都帶「刺兒」。他自隆慶六年秋被逐出京城,這六年時間,他蝸居在高家莊,幾乎是足不出戶,每日以談論桑麻著書立說為樂事。但對六年前的「內閣之變」,他始終耿耿於懷,他一直認為這是遭了馮保與張居正的暗算。因此老想著尋機報復。怎奈事過境遷,擅于掌權的張居正,早把政壇社稷侍弄得風調雨順井然有序。一方面,他佩服張居正匠心獨運的治國才能;另一方面,他又為自己的飲恨離京而難以釋懷,因此,他對張居正的感情極為複雜:論治國之道,兩人是千古不遇的政友;論朋友之情,兩人又是水火不容的大敵。當高拱聽說張居正要特意繞道前來拜會他時,他的心情是既高興又憤懣,由於處在感情的兩極。所以,在行為上,便表現出一會兒涕淚縱橫,一會兒又劍拔弩張。

  高拱的這種態度,完全在張居正的預料之中。他雖心藏不悅,但還不至於怒目相向。聽了高拱由白猿而引發的高論,張居正裝做聽不明白,善意地謔道:

  「高閣老再要發什麼無名火,就發給這個老猴兒聽,興許它能給你安慰。」

  「這猴子懂人話,倒真是個好伴兒。」

  說罷,兩人一起大笑起來。

  張居正在高家莊一盤桓就是兩個多時辰。中午,高拱吩咐廚下燒了幾樣家常菜,兩人對酌起來。高拱因犯老年哮喘的毛病,阜已遵郎中所囑戒了酒,但今天「故友」重逢實屬難得,他也破例小飲了幾杯。席間二人的談話,再也不存心思鬥什麼機鋒,而是真正暢敘了六年的闊別之情。張居正詳細詢問了高拱的飲食起居日常情況,同時也半真半假地講述了自己當首輔後的種種苦惱。高拱借著酒力,突然問了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太岳,皇上和李太后,還生老夫的氣麼?」

  張居正歎一口氣,點一點頭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瞼,傷感地說:

  「看來,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見皇上與太后回心轉意的時候了。」

  「元輔,你不要過於灰心……」

  「太嶽,你不用勸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斷張居正的話頭,言道,「咱清楚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活了將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認命,富貴禍福皆由天定,人生太無常了!今有兩事相托,不知太岳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請講。」

  「第一,咱高拱一生沒有子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若沒有續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兒,將有何面目見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個繼子,現有幾個高姓子弟願意承祧,究竟哪一個合適,還望太岳兄幫老夫審查定奪。」

  「這個不難,第二呢?」

  「第二件事嘛,可能要棘手得多,」高拱遲疑了一會兒,才道,「老夫隆慶六年被逐出京師,說是致仕,其實是罷官,至今都沒個說法兒,活著咱也不爭這口氣,但死後卻不能不討個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氣,你太岳兄能否奏請皇上,為老夫恢復名譽?」

  「元輔,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這話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說。」高拱又執拗起來,瞪著張居正說道,「太嶽,當今小皇上,還有李太后,他們母子二人對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見。你若肯下決心幫忙,興許異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

  「元輔,你這話見外了。為你恢復名譽,是不穀分內之事,何談是為你幫忙。」

  「有你這句話,老夫放心了。」

  高拱說到此,如釋重負地長籲了一口氣。看看時候不早了,張居正欲起身告辭,高拱忽然又伸手將他一攔,沉吟了一會兒,又道:

  「還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講出來,又怕太嶽說咱干擾政事。」

  「元輔但講無妨。」

  「聽說今年春節期間,在遼東團山堡,張學顏與李成梁將來犯的韃靼虜匪斬殺了八百多人?」

  「實有其事。」

  「朝廷怎麼處置這件事情?」

  「李成梁晉爵一級,張學顏升任戎政總督,兵部與內閣官員,或賞賜增俸,或蔭子晉爵,都各有所賞。」

  「呂調陽呢?」

  「進太子太傅,蔭一子。」

  「張四維呢?」

  「進太子少傅,蔭一子。」

  「你自己呢?」

  「皇上恩旨,准不穀進上柱國勳銜,蔭一子。不穀再三懇辭,皇上終於同意。」

  「你為何不肯獲此賞賜?」

  「團山堡大捷,不穀手無寸功,若獲頒賜,恐怕會引起朝野非議。」

  「太嶽,你到底是聰明人,」高拱瘦削的臉頰痙攣了幾下,「這些封贈,有可能成為燙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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