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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七


  「啊?」張居正聽出話中有話,急忙問道,「元輔,你昕到什麼風聲了?」

  「老夫沒聽到任何風聲,但自聽到團山堡大捷的消息,就一直心存疑惑。」

  「你疑惑什麼?」

  「太嶽,你也曾在隆慶年間主管過兵部,你可曾聽說過韃靼在數九寒天時騷擾邊境?」

  「……沒有。」

  「遼東邊境,一過霜降就寒風凜冽,立冬之後更是冰天雪地,這時候韃靼人都縮在氈房裡躲避嚴寒,怎麼可能犯邊呢?」

  「你是說這裡頭有詐?」

  「依老夫判斷,肯定有詐!而且,捷報說斬獲虜首八百餘級,殺了這麼多人,肯定是一場很大規模的戰爭。既然是一場大戰,事前不可能一點風聲都沒有。太嶽,開仗之前你可收到遼東方面傳來的加急情報?」

  「沒有。」

  「捷報傳來之後,你是否派人去檢查過虜匪的首級?」

  「派人清點過。」

  「咱說的不是清點,是檢查!」

  「檢查?查什麼?」

  「查這些首級,到底是不是韃靼戰士。」高拱說著突然站起身來,眼眶裡射出的光芒刀子一樣鋒利,「太嶽,老夫擔心這些首級中會不會有婦女兒童,或者是像咱這樣的糟老頭子。」

  論及政事,高拱依然保持了當年那種思路敏捷洞察幽微的宰輔風範。張居正不禁被他的氣勢所震懾,對他的分析也深深折服。他心中忖道:「這位高鬍子,雖蟄居鄉間僻壤,卻依然心存魏闕。朝廷一應大事,孰優孰劣,哪一件都逃不過他的法眼。」他為寰宇之內還有這樣的「山中宰相」而高興,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脅。他瞅了瞅高拱枯草一樣的灰白鬍子,說:

  「元輔,你對團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不穀馬上派人前往遼東密查此事。」

  「老夫只是提出疑惑,該怎麼處置,是你太嶽的事了。」

  張居正點點頭。茫茫九州,如果說現在還有什麼人能夠令他心存敬意的話,大概就是眼前這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了。他正要向高拱表示謝意,忽見高福一臉緊張地跑了進來,匆匆稟道:

  「老爺,出事兒了!」

  「啥事兒?」

  「白猿,那只白猿……」高福欲言又止。

  「白猿怎麼了?」

  高拱問了一句,競忘了腿腳不便,轉身就向門外跑去。院子裡圍了一群人,見高拱跑來又趕緊散開。只見那只白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出氣沒有進氣。

  「它怎麼了?」

  高拱蹲下來,一邊撫摸著白猿,一邊銳聲問道。一應僕役見主人發怒,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不敢上前,只有高福湊攏來,硬著頭皮回答:

  「白猿在老爺用午膳時,自個兒踱到那邊花牆下曬太陽,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牆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壓在裡頭了。幾個僕役趕緊上前施救,待扒開爛磚頭,白猿就是這個樣子了。」

  高拱扭頭看了看,院子東邊的花牆果然垮了一段,再回頭看看地上的白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兒。高拱愣怔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挺身站了起來,用腳踢了踢白猿的屍體,用那種大限臨頭的口氣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

  「老猴兒死了,這是天意!」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七回 孝棚內會見三台長 墓道前驚聞風雨聲

  四月十三日下午,位於江陵城南部六裡許的太暉山上,放眼望去但見萬頭攢動人流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紙人紙馬安靈屋金銀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兒擺了好幾裡路——待會兒要在這裡舉行首輔令尊大人張文明的下葬儀式,只等執事官一聲令下,這些物件兒全都得焚燒。

  卻說張居正自三月十一日離京,四月九日就到達了故鄉荊州。二千多裡路程只花了二十八天時間,真個是曉行夜宿行旅匆匆。這一路張居正可謂風光占盡,其顯赫之勢,已是達到了人臣之極:他因為在真定府吃了一頓錢普精心準備的淮揚大菜而胃口大開,導致各地官府都紛紛拿重金聘請善於烹製江南食饌的庖廚,按時人的議論,是「一時間南菜高手召募幾盡」。他乘坐著錢普為他特製的巨型輿轎,沿途所經,當地守臣皆率屬下長跪而迎,撫、按大吏一個個越界迎送,概莫能外。巨轎經過南陽府,受封于此的唐王出城迎接,並設精美大宴招待。

  到了襄陽,居於城中的襄王更是出城三十裡接駕,其禮敬比之唐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按洪武皇帝朱元璋定下的規矩,凡文武百官入境見各地藩王,一律以臣禮覲見,哪怕是一品人臣也不能例外。可是現在事情卻顛倒了過來,朱元璋的後代子孫——這些天潢貴胄不但不接受張居正的頂禮膜拜,反而紆尊屈駕大老遠地跑出城去迎接這位不苟言笑的宰輔,只覺著能夠和他聯袂而行便是莫大殊榮。對這種大有僭越之嫌的「異禮」,張居正雖然遜謝再三,卻沒有誠惶誠恐地拒絕。

  卻說他抵家前幾日,荊州城中已是轎馬塞道高官雲集,湖廣道各衙門數百名庶官藩臬、郡邑守丞都先後趕來恭候張居正的尊駕。先期趕來的,還有南北二京的勳貴臣僚等顯要人物派來的代表,他們仿效皇上以及兩宮皇太后,遣人致祭敬奉哀儀。對這些外地官員的接待,名義上由張居正的兩個弟弟張居易與張居謙負責,實際上辦事兒的,全是荊州府的吏員,上百號人連日為此一事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張居正自然不知曉這些瑣碎之事。其實,對這一路上的鋪排場面,百官們倒履相迎的熱情,張居正心下也不甚樂意,但罵走了唱戲的,又來了打鑼的,總之是曠野地上的毛狗,趕是趕不開了。他也就索性「人鄉隨俗」,隨這些地方官員們抓紅搶綠地鬧騰,他也正好趁此機會,摸摸各地官員的「水性」。

  一入荊州地界,張居正就卸下官袍換上孝服,儘管數百名官員聚集在荊州城外跪迎,他的大轎連停都沒有停,他甚至撩開轎簾兒同官員們招招手都不肯,就徑直望城中東門的張大學士府肅儀而去。打從嘉靖三十三年他告病回鄉乞養三年,嘉靖三十六年再度入京,不覺已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載寒暑中的人事浮沉,真是一言難盡。當年他歸鄉時,只是一個翰林院的六品編修,二十年後再歸故里,他已變成了手掌乾坤身系社稷的宰揆。回到家甲,他的感覺不是物是人非,而是一種拂之不去的惆悵。父親的靈堂尚在,櫬棺厝置。他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靈堂祭奠。咫尺之間,生死茫茫,懷想這麼多年來雖然成就了移山倒海的偉業,卻不能對白髮高堂侍湯用藥略盡人子之情,如今撫棺一慟,怎能不淚雨滂沱!

  下葬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三,從葬穴的勘定到葬日的定奪,都是欽天監的官員奉敕操辦。四月初十、十一、十二這三天,張居正披麻戴孝在靈堂為父親守靈,除了家中親屬,不見任何客人。害得各地前來荊州的官員都像是撞昏了頭的麻雀,雖摣著翅兒卻不知道往哪裡飛。四月十三日一大早,盛著張老太爺遺體的楠木棺材抬出了張大學士府。作為長子,張居正親自執紼前導。兩個時辰後,出殯隊伍來到了太暉山。江陵屬￿平原,太暉山說是山,其實是一個稍稍隆起的土阜。此時,安置張老太爺棺槨的土井早已打好,下葬的時辰定在下午未時三刻,這中間還有一大段時間。張居正到了太暉山後,先到墓井看了看,詳察周圍形勢,向執事的欽天監孔目問了幾個問題,然後,在弟弟張居謙的引領下,一頭紮進土阜下的孝棚。這孝棚一溜有幾十間,備為會葬官

  員臨時休憩之用,雖是臨時建築,桌椅板凳茶水點心倒也樣樣置辦得周全。張居正前腳剛邁進棚門,後腳就跟進來一個人,在他身後撲通跪下,口中高稟一聲:

  「元輔大人。」

  張居正回身一看,只見跪著的人穿著一身灰白的粗麻孝服,腰上系了一根草繩,這是典型的孝子打扮。由於改了裝束,張居正一時沒有認出這「孝子」是誰,便問道:

  「你是?」

  跪著的人頭一揚,又稟道:

  「卑職陳瑞,叩見元輔大人。」

  「啊,你是陳撫台?」張居正馬上想起此人就是上任了一年多的湖廣道巡撫,不免驚道,「你怎麼也披麻戴孝?」說著上前將他扶起。

  也不知是緊張還是累的,陳瑞滿頭滿臉的汗,此時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輔,只悽惶答道:

  「老太爺仙逝,卑職五內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換,卑職願以一己芥末之身,換回老太爺無量壽福。」

  一聽這明顯諂媚的話,張居正心生反感,但人家畢竟從省城四百里奔喪而來,張居正也就原諒了他。分賓主坐定後,張居正問道:

  「你何時到的?」

  「比元輔早一天到達荊州。」

  張居正其實早從二弟張居謙口中知道陳瑞等一干官員的行蹤,但此時仍不免追問:

  「你來了五天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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