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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五


  「皇上的第一道口諭,你忘了嗎?」

  「哦!」

  呂調陽好像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一下子癱坐在椅子上。張四維冷笑一聲,悻悻然說道:

  「說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輔一人,咱們在內閣,都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是呀,」呂調陽長歎一聲,淒涼言道,「不穀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給皇上寫摺子,請求致仕回鄉。」

  「呂閣老,皇上對你還是信任的,不然,怎麼會問你譙樓上的鐘聲呢?」

  「如果首輔在,皇上就不會問我了。」呂調陽枯澀的眼眶忽然濕潤了。他垂下腦袋悶了半天,又抬起來問,「鳳盤兄,皇上要銀子,你說這事該如何處置?」

  「這樣大的事情,你我怎能作主,還是讓首輔作主。」

  「他不在啊?」

  「這個好辦,」張四維訕笑著,眼眶裡射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刻毒的光芒,「按皇上的旨意,凡有重大決策之事,將奏摺移文等一應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傳給首輔。」

  呂調陽想了想,搖搖頭歎道:「看來,也只有如此辦理了。」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六回 說白猿故人悲失路論大捷野老析疑雲

  半上午時分,一乘八人抬大轎行進在新鄭縣通往高家莊的鄉間泥路上,大轎裡坐著的是張居正。他是昨天夜裡趕到新鄭縣的:從河南府南下南陽府,新鄭縣並不在必經之路上。張居正之所以繞來這裡,為的是拜會他內閣多年的同事,于隆慶六年因觸怒李太后而被迫致仕的首輔高拱。這高拱與張居正曾經是心心相印的政友,後來又成了你死我活的政敵。打從隆慶六年秋,張居正在京南驛設宴為高拱餞行,兩人不歡而別後,一晃六年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世事推移星回鬥轉,當年的恩怨已淡為雲煙。如今,已穩穩踞坐在首輔寶座上的張居正,常常在不經意問想起高拱:畢竟,他們曾經惺惺相惜。去年冬,他的兩個兒子敬修與嗣修南下奔喪,他曾囑他們兩人代他到新鄭縣參拜高拱並贈送禮物:後來,他接到敬修的來信,言已去過新鄭見過高世伯,只覺他音容憔悴,身體非常不好。得到這個消息,張居正更是動了惻隱之心。這次南歸葬父,他決計親自到高拱的故鄉走一趟。

  昨天趕到新鄭縣時,天已盡黑。張居正遵循當地「夜不訪客」的習俗,遂在驛店裡安頓下來。今天一早,他便把大隊儀仗兵馬留在縣城,只帶了簡單隨從,望高家莊迤邐而來。

  不知不覺已經離京半個多月了。再過幾天就是立夏,愈往南走山河大地愈是蔥蘢可愛。這中州地面,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已是青苗沒膝。青青的麥浪上敷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那是鬱厚的地氣在升騰。陽光穿過白霧,空氣中浮漾出若有若無的淡紫。在這如夢如幻的色彩中,小精靈一般的嗚禽們在充當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嘯著鑽入青空,鶺鴒貼著麥穗掠翅兒飛行時,總是顯得有些拘謹,它們的活潑還不如蜻蜓呢。鵪鶉在土壟間漫步,斑鳩在開著槐花的樹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啼叫……

  穿行在這樣如詩如畫的風景中,張居正卻無心欣賞。自那天夜裡,他在真定府舉辦的接風宴上收到第一份內閣傳給他的急件,茲後幾乎每一天他都要收到一大包各種各樣要他閱處的文件。現在,他的轎子裡還放著那一顆萬曆皇上賜給的銀印哩。這銀印上鐫刻著「張首輔印」四字。凡他傳回北京的函劄,只要蓋上這方銀印,都必須六百里加急送呈御前,這樣的密奏之權也是特例。張居正既為之高興,亦為之心煩。最讓他棘手的,還是皇上要從太倉調用二十萬兩銀子的事。在他的印象中,小皇上一貫嚴於律己深明大義,凡有吃不准的事情,總是事前徵求他的意見,然後再按他的建議下旨。卻沒想到他離京才不到十天時間,皇上就擅自主張向戶部要錢,而且口氣強硬不容商討。

  張居正立刻感到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皇上開始自己作主了。因在旅途中,他無法就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作出全面的判斷,亦不能寫揭帖請求皇上召見,當面向他說明太倉銀不可隨便調用。但憑著多年的執政經驗,他知道此事不可與皇上硬抗。他畢竟已離開了京城,這時候若得罪了皇上,旁邊再鑽出什麼人來攛掇幾句,他可能就再也回不到紫禁城中了。而且,呂調陽雖傳來聖諭,卻沒有隻言片語申述自己的態度,這本身就說明問題——內閣中的輔臣,一個個肩膀都是歪的,沒有誰肯承擔責任。思來想去,他決定先讓戶部劃撥十萬兩銀子出來給寶鈔庫,以滿足皇上的要求。餘下事情待他回到北京後再作處理。

  人在旅途,心在朝廷,一天到晚總有些不順心的事縈於腦海中,張居正想輕鬆也輕鬆不起來。但今天情形又有些不同,畢竟要與暌違六載的「故友」見面,再大的麻煩事也得暫時擱置。

  高拱所住的高家莊,距縣城不過二十來裡地,轎夫腳快,不到兩個時辰就到了。中州麥野一馬平川,偏這百十戶人家的高家莊周圍有一些小丘陵。離莊子大約還有半裡地光景,張居正吩咐停轎,這剩下的一段路,他想走進去。剛走不幾步,便見一個人飛奔似地跑來。他趕緊停住腳步,打量這人是誰。

  那人跑到他跟前,撲通跪下,口中稟道:「張大人,小人高福有失遠迎。」

  「你是高福?」一聽這名字,張居正記起他是高拱的管家,但眼前這位鬚髮班白滿臉皺紋的半老之人,卻與當年在京城見到的那位臉上總掛著微笑的精明漢子完全不同,遂上前把他扶起,吃驚地說,「幾年不見,你都變成兩個人了。」

  高福木訥地搓著雙手,笑道:「咱現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你家老爺呢?」

  「喏,村口站著的那位老人就是。」高福回轉身朝村口指了指,說,「老爺腿腳不方便,走不動,只能在村口迎接張大人。」

  張居正循聲望去,只見村口站了一大堆人,最前邊的一位老人正朝他搖動著雙手,從他揮手的節奏以及站立的姿勢,張居正一眼就認出這位老人正是高拱。他內心頓時泛起一陣異樣的感情,闊別的情懷促使他信步跑了過去。

  「元輔!」

  大老遠,張居正就高聲喊了起來:

  「太嶽!」

  高拱也用他略微沙啞的嗓音銳聲喊道。兩人都向前快跑幾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才跑出兩步就差點摔倒,張居正緊趕一步把他扶住。

  「元輔!」

  「太嶽!」

  兩人又都忘情地喊了一聲。在激動的淚花中兩人行揖見之禮。張居正仔細觀察高拱,只見他身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青布道袍,頭上戴著諸葛巾。那一部硬楂楂的大鬍子如今已是全白,襯得他的臉色似乎比當年更黑。不過,這種黑色讓人感到的不是健康,而是一種讓人擔憂的病態。他眼角的魚尾紋還是那麼深刻、僵硬,眼光雖然渾濁了許多,但仍然讓人感覺到它們的深沉有力。行禮之後,高拱又伸手拉著張居正,這只手是那麼的瘦削、冰涼。張居正雖然對高拱的衰老已有了心理準備,但一看到這副風燭殘年的樣子,他仍感到十分難過。他撫摸著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噓起來。

  兩人相見時的真情流露,所有在場的人看了無不動容。

  還是高拱首先從夢寐狀態中驚醒,他鬆開張居正的手,淒然一笑,言道:

  「太嶽,六年不見,你也蒼老了許多。」

  「機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這滋味,你高閣老又不是沒嘗過。」張居正不想一見面就說沉重的話題,他拭了拭眼角的淚花,問道, 「元輔,你這高家莊是不是新鄭縣最好的風水寶地。」

  「太嶽,你不要再叫我元輔了,今日朝廷的元輔,是你不是我。」

  「喊慣了,改不過口來。」張居正笑著解釋。

  「你方才說到高家莊的風水,」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言道,「你覺得這兒好嗎?」

  「岡巒起伏,沃野千頃,有形有勢,當然好啊!」

  「真像你說得這麼好,為何會出咱這樣一個貶官?」高拱脫口說出這句牢騷話,馬上感到不妥,又連忙掩飾道,「看看,咱倆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來就打嘴巴官司,不說了,太嶽,咱們進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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