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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呂調陽仿佛觸動了什麼心思,歎道:「當初洪武皇帝廢除宰相而設內閣輔臣,其本意是替皇上擬制文告,回答皇上一時想不清的事體,實際上是備顧問之職。閣臣用自己的學問取信於聖主。可是到後來,這閣臣的職責變得混淆不清。到近朝,特別是夏言、嚴嵩之後,簡直就同宰相無異。洪武皇帝若地下九泉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張四維從呂調陽的話風裡,聽出某種難以言表的怨氣。這也難怪,他自隆慶六年被張居正薦拔人閣,這六年來,基本上是在張居正的陰影中討生涯。前朝內閣,雖然以首輔為重,但餘下閣臣分職其責,都有一塊實打實的權力。即便如高拱這樣威權自用的宰揆,依然讓張居正分管了兵部與禮部。這張居正卻大不一樣,京城各大衙門,天下各府州縣,哪個衙門要辦的大事,必欲經過他的同意才可行文。無權並不等於清閒,一些無關痛癢諸如調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都堆在呂調陽頭上,讓他一天到晚忙得團團轉。這種局面的形成,固然同張居正專權有關,但也不全是他的責任。在小皇上的腦子裡,「一切聽憑張先生作主」的觀念已根深蒂固。

  這次增加馬自強、申時行兩位閣臣,皇上乾脆諭旨他們「隨元輔人閣辦事」便是明證。身為閣臣而不能參與決策,呂調陽的尷尬可想而知。他雖然自甘淡泊隱忍為先,但畢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難堪的事發生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特別是去年冬,「奪情事件」發生後,翰林院一幫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向呂調陽拜賀,意為張居正若去職,呂調陽可順理成章遷升首輔。這事兒本與呂調陽無關,但畢竟發生在他身上,張居正知道後極為不高興,好長一段時間見了呂調陽都緊繃著臉,害得呂調陽親登張居正的家門主動檢討,張居正的態度才稍有緩和。張四維人閣不到兩年,對張居正牢牢控制權力不肯讓人分享的感受,比呂調陽更為強烈。但懾于張居正的威勢,他從來都不敢有一絲半點兒的表露。這會兒聽了呂調陽的牢騷,他也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答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又何嘗不是一朝制度。當今皇上登基時才十歲,自然得有一個勇於任事的宰輔擔當攝政的角色。」

  「是啊,這也是天意,」呂調陽無可奈何地感歎一聲,臉上又顯露他慣有的漠然。

  扯了半天「條陳」,張四維並沒有忘記自己前來的目的。於是,他變著法兒引出話題:

  「呂閣老,你在條陳中說,釋氏的念珠之數,是因鐘聲的一百零八響而借用。這一點,恐怕大多數和尚都不知道。」

  「和尚們也不必知道。」呂調陽笑道。

  「這次和尚給牒,要出題目考他們,我看,就把念珠之數的來歷這道題加進去。」

  「這是偏題,不能這樣考他們。」

  「題目不出難一點,讓多數人順利過關,恐怕事情就更難辦理。」

  「為何?」

  「呂閣老大概有所不知,今年共有五千名和尚聚集京師,來考度牒。」

  「怎麼有這麼多?」

  「往常三年頒一次度牒,現改成六年,積下來的人數就多。方才度牒司主事褚墨倫跑來找我,訴說難處,主要是名額太少,難以照顧。」

  「照顧,照顧誰呀?」呂調陽不解。

  「唉,當今皇上的生母李太后篤信佛教,天底下想當和尚的人就多,還有一些當路政要,有權勢的人物,也想借此機會做功德,都寫條子到褚墨倫那裡要度人出家。」

  呂調陽雖然迂板,但也知道度牒發放中的幕後交易。從一開始議這事,他就躲得遠遠的。他現在的心態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張四維既然找上門來,不管怎麼著總得搪塞一下,便說:

  「首輔讓你分管此事,該拿什麼主意你就拿唄。」

  「褚墨倫的意思是,能否上折懇請皇上增加名額。」

  「如此甚好。」

  「那麼,呂閣老同意如此辦理了。」

  「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定奪就是。」

  呂調陽一味推委,但既有了這個口風,張四維也就滿足了,正欲起身告辭,忽見有人撩起了門簾兒。兩人扭頭一看,進來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

  「啊,是張公公,」張四維站起來一揖,笑道,「自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設宴給首輔餞行,一晃五六天了,都沒見著你,這一晌忙些什麼,每天早上的雲雁功,你還在練嗎?」

  「練,怎的不練,」張宏順著做了一個雲手大模大樣回答,「我早年落下個結腸的毛病,內火重,常常一連幾天拉不出屎來,現練了半年雲雁功,竟把這毛病給練好了。張閣老,咱勸你也練一練。」

  「好,等啥時有空兒,請你來教我。」

  張四維說著,打了個拱就要告辭,張宏忙攔住他,道:「張閣老不要走,皇上要奴才來對呂閣老和你傳達諭旨。」

  張宏一進門就和張四維拉嗑子表示親熱,呂調陽一旁看著心裡很不舒服,他早聽說張四維同*宦打得火熱,這下算是眼見為實。但當他乍一聽到「諭旨」二字,便也顧不得再作他想,立馬就從椅子上彈起來,一撣官袖提起袍子就要跪下接旨,張宏伸手將他攔住了,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言道:

  「呂閣老不必行大禮,皇上著奴才傳的是口諭。」

  呂調陽便局促地站在那裡,張宏瞄著他,用傳旨時的那種嚴肅口音一字一頓說道:

  「皇上口諭:說與呂閣老、張閣老知道,元輔張先生離京歸鄉葬父這三個月內,凡遇各衙門所奏一應大事,你們不得擅自處置。重要奏摺要傳給元輔看,由他秉斷。」

  說到這裡,呂調陽以為口諭已完,便躬了躬身子,蹙著眉頭說道:

  「臣呂調陽遵旨。」

  「呂閣老,還沒有完哪,」張宏接著又道,「第二道諭旨,說與內閣:朕大婚之後,尚未賞賜內臣,著你等知會戶部,調銀二十萬兩入內廷寶鈔庫,欽此。」

  「這……」

  呂調陽一下子愣住,張宏傳旨完畢,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一拍巴掌,盯著呂調陽幾乎全白的鬍子說道:

  「呂閣老,調銀子的事萬不可耽誤,咱們一萬多名內侍,都等著皇上的賞賜哪。」

  張宏說完朝張四維擠了擠眼,然後高打一拱飄然而去。呂調陽盯著他的背影,忽然一跺腳,怒氣衝衝言道:

  「皇上大婚,你一個奴才,憑什麼得賞銀。」

  「正因為是奴才,才想著要得賞銀呀。」

  張四維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嘲弄,呂調陽白了他一眼,咕噥道:「皇上這道旨意,考慮欠妥。」

  「為何?」張四維問。

  「太倉銀用於國事,若調去賞賜內臣,豈不變成了皇上的私房錢?」

  「是呀,此旨一出,定會招致非議。」

  「如此說,不穀須得寫一道抗疏。」

  「寫給誰?」

  「寫給皇上。」

  「呂閣老,葫蘆在牆上掛著,您何必非要摘下來掛在自己脖子上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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