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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張居正一揚脖子喝幹了杯中酒,看大家交頭接耳眉飛色舞,場內氣氛已是活躍起來,他突然又威嚴地打一聲咳嗽,待廨廳裡複歸平靜,他又沉下臉來言道:

  「這幾年來,真定府的政績,拿到全國比較,也只是個中不溜秋。昨天,錢普對我講,真定府要學山東,立馬開始清丈田地,一年內完成此役。我對他講,先甭吹牛,做起來試試再說。真定府中的勢豪大戶欺瞞田畝,你要對他的田地認真清丈,還不等於挖他的祖墳?常言道,有錢能買鬼推磨。人家拿銀子賄賂權門,到時候登門說情的怕要擠破你錢大人的門檻,你擋不擋得住?有些官員立功心切,難免扯旗放炮說大話,這種作風要不得。還有更可惡者,竟然還敢在我張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賄,真是無法無天!」

  張居正說這席話時,並沒有歇斯底里叫喊,而是聲調沉穩緩緩道來,但聽者卻如驚雷過耳。驟然之間,本是暖烘烘一片燥熱的廨廳,竟變得如同一座冰窖。擔任司儀之職的府同知不知如何辦才好,站在那裡拿眼瞧著錢普。錢普也正在看他,兩人面面相覷。錢普低下頭去,看著面前的酒杯發呆。

  張居正看了看眾位官員的尷尬表情,忽地朝屏風後頭大呼一聲:

  「李可!」

  「在!」

  隨著一聲響亮的答應,身著小校戎裝的李可閃身出來,手上托著一個木盤:張居正吩咐:

  「李可,你繞場走一圈,讓大家看看這盤子裡裝的是什麼物件兒?」

  李可得令,雙手平托著木盤,在筵席間穿行。與席的官員們個個伸頭去看,只見盤子裡是九個五兩一隻的銀錠。繞場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張居正身邊站定。張居正伸手從木盤裡拿出一隻銀錠,舉在宮燈之下,晃著說:

  「你們都看清了,這是銀錠。大家會問,這銀錠是哪裡來的?本輔在這裡告訴你們,是你們當中的一個人送的!」

  此言一出,廨廳裡轟的一聲議論開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嘰嘰喳喳一片絮聒之聲。張居正又把銀錠擲進木盤,示意李可退下,大聲道出事情原委:

  「今天天煞黑,就在本輔來這廨廳赴宴之前,李可前來告訴我,有人送了他五兩銀子,說是在真定府境內辛苦了,這是奉上的茶水錢。我問李可,是你一人拿了,還是有別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邊的人一問,問了八個就收回八隻銀錠。你們看看,這是何等的闊綽大方!隨本輔南行的有一千幾百人,縱使其中有二百人收下這茶水錢,加起來也有一萬兩。真定府一年的稅銀有多少?如果我記得不差,超不過十萬兩。這一萬兩銀子從哪裡開銷,國家的稅銀少不得,到頭來還不是巧立名目,攤派在老百姓頭上。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張居正最大的厭惡,就是貪墨賄賂。本輔已派人調查,隨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誰,收受了『茶水錢』之類的好處,一律交出。倘若有誰隱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嚴懲不貸。至於是誰送的嘛,今晚上為了不掃大家的興頭,本輔暫不追究。說了這半天的話,想必大家已饑腸轆轆,現在,請大家痛痛快快地享受這頓美餐。」

  先前桌上擺著的只是一些冷碟,張居正一番話講完剛落坐,如釋重負的司儀連忙扯起嗓子高喊:

  「上熱菜——」

  今晚上的這頓酒飯,錢普的確動了腦筋。他不再像保定府的官員那樣傻不拉幾地開掘什麼地方風味,而是根據張居正口味偏淡的飲食習慣,精心製作了一席淮揚菜肴。江浙一帶的馳名特產諸如金華火腿、杭州筍鱉、松江糟黃雀、江陰炙鱭、台州天摩筍、蘇州蜜浸雕棗、無錫糖醃排骨、紹興女兒紅、湖州楊梅酒等珍奇美味一齊擺上席面,面對這些色香味俱佳的菜肴飲品,張居正胃口大開,他吃了一口香噴噴江陰炙鱭,問錢普:

  「這是哪裡廚師做的?」

  張居正突然為「茶水錢」的事發怒,倒真是讓錢普始料不及,須知這都是他安排的「出奇制勝」的節目。一時間他六神無主,老在琢磨下一步首輔會如何動作。因此,再好的菜也引不起他的食欲,這會兒首輔發問,他強作歡笑答道:

  「揚州天興樓的主廚,做淮揚菜的絕頂高手。」

  「你特意請來的?」

  「不,不,」錢普哪敢承認,只掩飾道,「卑職從揚州調來真定府時帶來的。」

  張居正倒也不深究,而是興奮言道:

  「天下美味,莫過淮揚。記得好多年前,徐階老太傅請不穀到京城淮揚酒樓吃飯,一缽蘿蔔絲燉鯽魚,至今說起來還口有餘香。」

  張居正推杯論盞大談美食,仿佛今晚上他壓根兒沒有動怒過,錢普總算領教了首輔不言而威不怒而令人股栗的雷霆手段。如今除了加緊奉承別無他法,他喚過真定府同知,問他:

  「首輔大人誇讚蘿蔔絲燉鯽魚,今晚上是否安排?」

  同知略微詫異答道:「有這道菜呀,這菜單是你知府大人親自安排的嗎,你怎麼忘了?」

  「哦,對對,看我這記性,」錢普瞧瞧席上的菜單,拍拍腦袋,乾笑了笑。他一直等著張居正同他談「茶水錢」的事,見張居正總不開口,他實在憋不住了,便主動訕訕說道,「首輔,茶水錢的事,卑職一定嚴查。」

  張居正點點頭,錢普還想繼續解釋洗刷自己,忽見一個人提著酒壺歪歪撞撞地走了過來,離桌子還有幾丈遠,那人就嚷道:

  「首輔大人,卑職來給您敬酒。」

  張居正一看這人穿著七品鸂鶒補服,袖口汙了一大塊,臉上疙疙瘩瘩的,似乎從來就沒有乾淨過,內心先就有了幾分不悅,他問錢普:

  「這個人是誰?」

  「真定縣知縣,叫康立乾。」錢普說著,朝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幹什麼,發酒瘋也不看看地方。」

  「咱才喝了幾杯酒,怎地會醉?錢大人你放心,咱瘋不了。」康立乾說著,把酒壺朝桌上一擱,竟身子一溜趴到地上,利利索索朝張居正磕了三個響頭,口中念道,「卑職康立乾叩見首輔大人。」

  他這一鬧,本來已是一片嘈雜的廨廳又悄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把驚疑的眼光投過來,要看這康立乾玩何把戲。

  這一跪來得突兀,張居正始料不及,只得命他起身,然後問他:

  「你有何事?」

  「說來給首輔敬酒是假,卑職自吃罰酒是真。」康立乾說著,提著酒壺對著壺嘴又猛咕了幾口。

  「你為何要吃罰酒?」張居正耐著性子問。

  「卑職犯罪了。」

  「犯的何罪?」

  「您身邊隨從的茶水錢,都是卑職給的。」

  「你?」

  張居正只知道有人送茶水錢,但還來不及查證究竟系何人所為。現在康立乾主動站出來承認,倒使他吃了一驚,他問:

  「你送了多少銀子?」

  「回首輔大人,卑職的確準備了兩百份,但還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為何要送?」

  「因官場的腐敗之風,卑職不敢不送。」

  「豈有此理,」張居正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衝衝斥道,「難道是我張居正向你索賄不成?」

  康立乾慘淡地一笑,言道,「首輔的確沒有索賄,首輔的隨從,也沒有任何人向卑職要錢。但官場上多年的積痼,凡上峰過境,除了好吃好喝,還得奉送盤纏。老百姓說得好,天底下沒有不吃魚的貓,也沒有不愛錢的官。首輔清廉不愛錢,早已名聲在外。但卑職見過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喊廉正而心存貪墨。白天在衙門裡廉正,夜裡在家中納賄不誤。你若按廉正的聲名對他,真的白水當酒蘿蔔當葷,他表面上讚揚你,內心裡卻把你恨得要死。卑職以為首輔也是這樣的人,故按慣例,給你的隨從奉送茶水錢。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高官大僚身邊之人,一個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說穿了,還不是狐假虎威?你看不順眼,卻又不敢得罪。一個縣令,欲為一縣百姓謀福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不可得罪上峰:一旦得罪,給你這個縣令穿小鞋,坐冷板凳,這還是小事,最怕的是給你所轄之縣加派額外稅糧與徭役。這樣一來,合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過境,咱們地方官吏,無不像供菩薩一般誠惶誠恐小心侍候。首輔大人,你以為卑職願意這樣做麼?這實在是出於無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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