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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康立乾說到這裡,好比活生生撕開了鮮血淋漓的傷疤,因此臉上肌肉痙攣不已,喉頭哽咽再也說不出話來。在座的所有官員都為他捏了一把汗,他們也知道康立乾說的句句都是實話,但這種穢跡敗行又豈可當庭揭露?康立乾平常謹小慎微,今夜裡若不是多灌了幾口黃湯,他也絕對不敢如此放肆。再說張居正,他自任首輔以來,還從未有一個官員敢在他面前如此撒潑說話。這些話在他聽來非常刺耳,但仔細推敲又並非妄語。他壓下心中的不快,冷冷問道:

  「送茶水錢,是你的主意還是有人指使?」

  這一問,坐在他旁邊的錢普好像被蛇螫了一口。這次為接待張居正過境,總共要開支幾萬兩銀子。府庫裡擠不出這多銀兩,他便硬往各縣攤派。茶水錢一項是開支大頭,就是他強行攤派給真定縣的。他害怕康立乾說出實情,正抓耳撓腮如坐針氈之時,只聽得康立乾答道:

  「卑職沒受任何人指使,送茶水錢是我一人的主意。因此,所有罪責由本人一人承當。」

  「你這一萬兩銀子從何而來?」

  「啟稟首輔大人,這筆銀子並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職治盜所得。」

  「治盜?」

  「對,治盜。」康立乾一連打了幾個酒嗝,似乎清醒了許多,繼續答道,「卑職到真定縣當縣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個縣令中,咱是當的時間最長的一個。卑職甫一就任,就發現境內滹沱河上橋樑太少,兩岸百姓過往極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幾座橋。縣西二十裡方各莊河道最寬,農戶過河種地困難尤多,遂決定先在那裡修建一座。咱找人測量計算過,在方各莊修一座堅固的大石橋,得花費一萬兩銀子。決心既下,最難的就是籌措銀兩。國家的賦稅一厘一毫不能少,又不能額外攤派增加老百姓負擔,怎麼辦?卑職想出一個辦法,就是從盜賊身上打主恿。

  真定縣過去民風不太好,賊窩子多,偷牛偷羊偷雞偷狗,甚至拐賣婦女兒童,什麼樣的案件都發生過。縣裡的捕快常年忙得腳打腚子,然而賊們像地裡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長一茬。卑職不信這個邪,便立下章程,逮著一個賊,就把他三親六戚一併捉到大牢中關起,視賊所偷實物之多寡,課以重罰從最低一兩銀子到十兩二十兩不等。拿錢放人決不通融:這樣一來,雖然嚴厲了一些,但還真管用。第一年,咱縣衙收了近五千兩銀子的罰款;第二年就銳減到兩千多兩,以後每年遞減:到今年春上,全縣盜賊已基本絕跡,罰款也好不容易積攢到一萬兩,卑職正說動工興建方各莊大橋,適逢首輔過境,這筆罰銀只好I臨時挪借,改作茶水錢了。」

  聽罷康立乾的敘述,張居正冰霜一樣的臉色稍有緩解,不由歎道:

  「看不出來,你還是個明白官。」

  「豈只明白,老康還是一個清官哪。」錢普對康立乾主動承擔責任心存感激,這時恨不能多有幾張嘴替他說好話,「老康,你官袍裡頭,穿的可是百衲衣?」

  康立乾點點頭。

  「什麼百衲衣?」張居正問。

  錢普覺得再怎麼解釋也不如眼見為實,便對康立乾說:「老康,脫下官袍,讓首輔看看。」

  康立乾不好意思地脫下官袍,露出裡面的襯衣襯褲,只見補丁摞補丁,深一塊淺一塊,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塊淨布。

  「啊,這就是你的百衲衣?」張居正吃驚地問。

  康立乾紅著臉吭哧吭哧回答不上,還是錢普替他回答:「這老康是有名的老摳,外面的官袍牽涉朝廷體面,故他還是不敢太馬虎,但裡頭的衣服,不穿到魚網似的吸不住針,他決不肯扔掉。」

  張居正道:「朝廷的俸祿雖然不夠豐厚,但也不至於讓你衣不遮體,你的錢呢?」

  還是錢普回答:「除了養家,他積攢一點私房錢,每年春荒,都拿出來施捨給乞丐了。」

  「看來,本輔錯怪你了,」張居正起身緩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官也必須行賄,可見官場之腐敗,已是登峰造極,茶水錢全都還你,惟願方各莊的滹沱河大橋,能夠早一天建成。」

  「多謝首輔!」

  康立乾一改先前的瘋態,變得非常局促。張居正看著眼前各位官員的複雜表情,深有感觸地說:

  「本輔在真定府兩天,見了兩位縣令,一位是韓裡奇,一位就是這個康立乾,這二人就是本輔所要尋找的循吏,是天下所有縣令的楷模。一個小小的真定府,就如此藏龍臥虎,推而廣之,全國各府州縣,該有多少熟吏良臣!不穀每日在內閣守值,總感歎國事蜩螗人才不濟,看來不是沒有人才,而是我們的眼光不及啊!也不是地方官員願意腐敗,而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張居正話未講完,眾官員已是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拊掌歡呼。比之先前的幾次掌聲,這一次不單熱烈,而且經久不息。張居正從中聽出了官心所向,他正欲借題發揮再行闡述自己的施政主張,卻見李可突然跑上前來,對他低聲言道:

  「大人,內閣有加急文書傳來。」

  「啊!」張居正隨李可踅到屏風之後,從郵卒手中接過蓋了火漆密印的牛皮信套,拆開來,抽出文劄展開一讀,臉上頓時勃然變色。

  張居正④火鳳凰·第四回 買花盆寵太監耍滑 議奏摺小皇上動怒

  一大早起來,萬曆皇上朱翊鈞就呵欠連天,仿佛熬夜熬了一個通宵。這也難怪,大凡初當新郎倌的人,開頭一些日子,都是等不得天黑,等到天黑了急不可待寬衣上床,又恨天亮得太早。癡男怨女乾柴烈火,一晚上不搗騰幾次,那還叫什麼如膠似漆琴瑟和諧?朱翊鈞雖然貴為龍種,但七情六欲卻與常人無異,加之平常被李太后管教太嚴,大婚之前真個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如今一旦開禁,他算真正嘗到了魚潛淵底龍翔九天的快樂。只要一聞到粉黛之香,觸到肌膚之膩,他的一腔欲火就騰的一下躥起來:這不,早上曙光熹微,他聽得回廊上響起橐橐橐的靴聲,便知道是喊他起床的內侍到了,揉揉眼睛正欲起身,一隻手卻無意間摸到了皇后的飽滿如蓮蓬的乳房,頓時間按捺不住,一翻身就壓到皇后身上。

  實際年齡只有十六歲的王皇后,生性羞澀靦腆,見天亮了皇上還要做這「醜事兒」,便不勝嬌羞制止道:

  「內侍若闖進來,看著多不雅相。」

  她越推,朱翊鈞的要求越迫切,他一邊麻利地耕雲播雨,一邊興奮言道:

  「朕玩過這一遭,一天身體通泰。」

  兩人再不搭話,在滑溜溜的錦被中顛鸞倒鳳扭作一團。王皇后開頭是應付,到後來花心搖動周身酥麻,也禁不住哼哼唧唧,兩隻纖纖玉手把朱翊鈞腰肢摟得緊緊的,嘴中忘情地叫道:「我要。我要!」

  兩人正耍得興起,聽得窗子外頭,一名乾清宮內侍敲了三聲木梆,高聲叫遭:

  「恭請皇上起床——」

  按宮內規矩,若逢例朝日子,皇上起床的時間是寅時三刻。不上朝,則于卯時初交時起床。任風霜雨雪春夏秋冬,這時間都不可更易。朱翊鈞登基時虛齡只有十一歲,生活還完全不能自理,他的生母李太后便隨他一起住進了乾清宮,行照顧監管之責。垂髫少年正是貪睡之時,但李太后從不允許兒子睡懶覺,除了春節那幾天恩准兒子多睡半個時辰,平常都必須準時起床無誤。朱翊鈞大婚佳期定下之後,李太后再不好住在乾清宮,便提前一個月搬回到慈甯宮居住。朱翊鈞獨自留在乾清宮中,但他同樣不自由。一是宮中規矩不可更改,二是李太后搬出乾清宮時,特意找來張居正與馮保,囑託他們二人代替她對皇上嚴加管束,不允許皇上有一絲半點玩偈之心而懈怠政事。正因為如此,內侍每天總是準時前來敲梆喊他起床。

  敲梆喊過之後,不消片刻,就有負責替皇上皇后穿衣梳洗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和尚寢局的女侍進來,替他們整理房務。因此,一聽到喊床內侍尖銳的嗓音,朱翊鈞心裡頭一緊張,趕緊草草收兵,與皇后中規中矩地躺著,等著宮女們進來。

  今日不是例朝的日子,朱翊鈞夫婦起身穿戴梳洗完畢l後,便雙雙前往慈甯慈慶兩宮向兩位太后叩問早安——這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課。回來用過早膳,一天的學習與政事又按部就班地開始了。

  一翻辰牌,朱翊鈞就準時出了乾清宮向西暖閣趨步走去。這時候,他的貼身內侍孫海正在回廊上候著,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孫海,看你眉開眼笑的,有啥喜事兒?」

  見皇上發問,孫海腰一軟,躬著身子回答:「回萬歲爺,您吩咐奴才辦的事兒,奴才辦妥了。」

  「什麼事兒?」

  「均州窯的花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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