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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第三天中午,大隊人馬進得真定府城。前有戎裝銃手,後有金甲侍衛,中間旗牌森列,鼓樂導引,簇擁著一長列轎隊,打頭的那乘三十二人抬雕欄黃緞國簾大轎,像一座移動的金碧輝煌的殿宇,真定府的升鬥小民,何曾見過這等的威嚴顯赫,幾乎是傾巢而出,萬人空巷擠到路邊來看熱鬧。他們知道雕欄圍簾大轎裡坐的是當今皇上的老師,權傾天下的首輔張居正,莫不想一睹偉人丰采。但花格明窗被遮得嚴嚴實實,兩邊各有十六名手執金瓜,腰懸金鞘大刀的護車使騎著奮鬣揚鬃的蒙古高頭馬攬轡而行——這氣勢直把人震懾,圍觀的人莫不嘖嘖稱奇。

  在一路不停的「嗵嗵嗵」禮炮聲中,車騎隊伍在位於南門大街的真定府衙門前的廣場停下,張居正的大轎直接抬進府衙的儀門,先期趕來迎接的錢普親自搬過雕花轎凳,打開轎簾兒躬請張居正下轎。待將他請到下榻處安頓妥當後,隨行一干人眾才敢散開,在真定府接待人員的安排下,各自覓地兒解鞍休息。

  當晚,在真定府寬大的廨廳裡,錢普舉辦盛大的酒會為張居正接風。打從離開北京,張居正已走過了十幾個府縣,當地官員都揣想首輔位極人臣,在珠璣滿眼錦繡錯綜的京師,什麼樣的珍饈奇飫沒有嘗過。即便烹龍炮鳳,也只當家常便飯。為了討首輔喜歡,他們都紛紛挖空心思搜羅「地方風味」的吃食,七大盤八大碟一古腦兒地搬上筵席。北方飲食味偏鹹,油偏膩,這兩樣恰是張居正的大忌。因此,每次一上席面,張居正就胃口全無,雖然每頓飯的菜肴水陸皆過百品,他依然覺得無可下筷處。地方官員們只覺得這位首輔太過挑剔難以接待,卻沒有想到首輔為何不給面子。聞聽這些消息,錢普悶在肚子裡暗笑,他笑保定府的官員們都是些背時鬼,在首輔面前裝出個依頭順腦的樣子,卻不肯下實在功夫研究首輔的口味,真正制訂出出奇制勝的菜單。

  卻說錢普把張居正從下榻的驛店請進府衙的宮燈璀璨光如白晝的廨廳,一見這隆重盛大的場面,張居正當即皺下眉頭,嗔怪言道:

  「錢普,隨隨便便吃頓飯,為何要如此鋪排?」

  錢普因與首輔打了兩天交道,已經知道一點深淺,再不像當初只一味地懼怕。這會兒腆著臉答道:

  「打從大明開國,到如今也有二百來年了,咱真定府不要說沒有首輔到過,就是六部九卿也來得極少,張大人你是第一個來咱真定府巡視的宰揆。中午人城時,首輔大人您自家也瞧見了,咱真定府闔城百姓都擠到路邊歡迎。人潮洶湧,舉城如狂,小民擁戴之心,於此可見。再說咱真定府上上下下數百名官員,心情也同小民一樣,都想有機會拜識首輔尊顏,聆聽首輔教誨,為了滿足官員們的願望,卑職才安排下這頓席面。」

  聽了錢普一番解釋,張居正也不好再說什麼,搖搖頭挪步入幃,在六扇紅木山水屏風護著的主賓席上坐了下來。自他一人真定府地界,心情變得大好。前兩天趕路沒見什麼人,今天正好趁此機會與當地官員見見面。

  此時,眾官員都已入座,三十桌席面擠得滿滿囤囤,宴會開始前,錢普照例有一個開場白。當擔任司儀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靜時,錢普便從張居正身邊站起來,整整官袍,然後一清喉嚨,侃侃言道:

  「自古以來,凡天道與人道相合,則國家昌盛,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大明王朝,特別得天道眷顧,凡朝廷遇有轉折之期,甚或奸人當道之時,天必生一人以靖之。如此情況,史不乏例。如英宗北狩,陷入虜酋也先的氈幕,則生一個於肅湣,勇擔國事,彌縫艱難;後又有趟宦劉瑾謀逆,陷天下斯文於不堪,則生一個楊文襄,撥亂反正,還威福於皇上;江西寧王朱宸濠反叛起兵,則生一個王陽明,拯危誅暴,妖氛頓解;武宗皇帝大漸,寵臣江彬陰蓄異謀,覬覦帝座,則生一個楊文忠王晉溪,力除危禍之機,深固國本:這些人都是國家治亂之良臣,都是巨奸大滑的剋星,是對病之藥,手到病除……」

  說到這裡,錢普覷了張居正一眼,見他微垂雙瞼,坐在那裡像人定的羅漢:心知這開場白的引言太長,引不起他的興趣,於是慌忙掉轉話頭,細說當今:

  「這些前朝善事,後人效之,力行而不倦。天生一世之才,必足一世之用,此言不謬。但前世這些良臣,比之當今首輔張大人,則其移山心力,又稍遜一籌。古人言聖人受命,拯溺懷德,歸罪於己,推恩於民。大明無偏照,至公無私親。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這幾句話用在張大人身上,是再貼切不過。」

  「試想張大人于隆慶六年臨危受命之時,當今聖上髫齡十歲,主少國疑,禍機四伏。張大人仰惟聖情,俯察民意,除官場惡蠹,弘遠大之規,觀成敗於前蹤,訪得失於當代。從隆慶六年秋天發生的胡椒蘇木折俸事件,到去年冬天發生的奪情風波,這六年間,張大人經歷了多少艱難!如今聖上端拱無為,百官勤勉盡職,萬民樂業,四海威服。這太平盛世的建立,就因為皇上為天下選了一個好宰揆。張大人宰輔風範,垂之後世,則國家千萬年之靈長之祚,亦可以預卜矣……」

  錢普慷慨激昂,講到此處,博得一陣響亮的掌聲。一直半閉著眼睛的張居正,這時也禮貌地欠了欠身子,向拊掌的官員們表示了感謝,掌聲一落,錢普繼續講道:

  「天有不測風雲,首輔令尊張太公遽然登仙,首輔痛不欲生,然為了朝廷社稷,天下蒼生,他不能歸鄉守制。只能將哀毀骨立之悲痛深藏於心中,不以皇上為重,黎民為務者,安能有此舍一己之孝而盡天下之忠的胸襟?憑這一點,首輔就是我們這些人臣的萬世楷模。這次首輔歸鄉葬父,途經我們真定府,我們全府五州二十七縣的所有官員,心情是既悲痛,又興奮。悲痛的是首輔大孝在身,首輔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們恨不能親到江陵披麻戴孝,臨棺一慟。但是,悲過慟過,我們又興奮異常,畢竟,首輔來到了我們真定府,我們真定府所有官員,今天能夠與首輔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榮幸。現在,我提議,為首輔的光臨,大家滿飲此杯!」

  「幹!」

  「幹!」

  眾官員一起齊身,同聲端杯高喊,整個廨廳喧聲震耳。錢普雙手端著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張居正跟前,言道:

  「請首輔賞臉,飲下這杯酒。」

  自司禮監秉筆太監張宏代表皇上在京郊真空寺設宴班送,張居正小飲了三杯,過後這麼多天,他可是滴酒未沾。今晚上他原本打算還是酒不沾唇,但一來是錢普這番話讓他開心,二來現場這熱烈的氣氛也讓他感到盛情難卻:此時只得站起身來,端起杯子與錢普碰了一碰,笑道:

  「難為你說了這麼多的奉承話,就依了你,幹這一杯!」

  敬過酒,司儀又扯著嗓子高聲宣佈:「現在,敬請首輔大人訓示!」

  又是一陣熱烈的掌聲=張居正知道在這種場面下,一番講話是必不可免,因此早就打了腹稿。這會兒他緩緩離席走了幾步,一雙犀利的眼睛環場巡視一周,廨廳裡頓時鴉雀無聲,所有人幾乎都屏住呼吸:張居正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後才開口言道:

  「方才,你們的知府錢普錢大人,當著本輔的面,說了一大堆奉承話:不管他真心與否,總還是有拍馬屁之嫌。什麼前朝良臣比起我張居正來,移山心力稍遜一籌,這話是扯淡,你們不必當真。但有一句話他說得不假,我張居正登首輔之位,是臨危受命。當官有多種當法,有的人沖虛淡泊,謙謙有禮,遇事三省其身。雖不肯與邪惡沆瀣一氣,卻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創新局。此種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務是個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醇小疵,這樣那樣的毛病,讓人一揪一個准,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權貴,不避禍咎,不阿諛奉上,不飾偽欺君,這樣的官員,是循吏……」

  說到此處,張居正略頓了頓,又環掃一眼,見大家一個個神色緊張,支愣著耳朵傾聽,忽覺自己口氣太嚴,於是語調和緩下來:

  「你們都是州牧縣令,都負有守土安民的責任。治天下者以人為本,欲令百姓安居樂業,惟在知府、縣令。如今全國有一千三百多個縣令,要想個個都賢明端正,的確很難。你們大概不知道,在文華殿丹陛之側,有六扇屏風,像我身後的這座屏風一樣,但上面繪的不是山水勝景,而是刻的天下府縣職官表。哪一個縣由誰擔任縣令,皇上一目了然。每日的邸報,各地的奏摺,皇上必看。因此,他雖然深居九重,對天下的官政民情,卻是了然於胸。一個縣令開缺,職官表上就有一個空額,若三日還未補上,皇上就要詢問原因。所以,你們不要以為山高皇帝遠。其實,你們的言行舉止,都在皇上的深切關注之中。

  「一個州有一個好州牧,則合州安穩,一個縣得了一個好知縣,則全縣生靈有福。自古州守、縣令,皆妙選賢德,若天下州牧縣令都悉稱聖意,則皇上可端拱廟堂之上重廊之下,百姓也就不慮不怨。所以說沒有當過縣令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艱難,亦不懂如何親民愛民。依本輔之見,天下最難當的官,怕就是縣令了。方才錢普說我是一個好宰輔,試問一句,設若天下的知縣都玩忽職守魚肉百姓,我這好宰輔的名聲,又從哪裡獲得?基於此,本輔在此敬大家一杯,你們辛苦了!」

  首輔的話恩威並重,字字句句打動人心,聽者無不動容。此刻見首輔舉杯敬酒,大家先是怔忡,一忽兒又都明白過來,頃刻問都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一邊嚷著「謝首輔!」一邊把酒杯碰得脆兒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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