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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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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裡,天上的確出了掃帚星。」 「啊,這是凶象嗎?」 「是的。」馮保咽了一口唾沫,說出事先想好的話,「掃帚星之所以稱為妖星,是因為它一出現,地上就有災害發生,昨夜,京城裡就有三處火警,崇文門外,燒毀了十幾戶人家。」 「還有呢?」 「還有……」馮保頓了頓,裝出一副懼怕的樣子說道,「這次掃帚星侵犯北斗,帝座受到威脅。」 「有這麼嚴重嗎?」 「老奴在萬歲爺面前,決不敢戲言。」 「應如何處置?」 「往常碰到妖星出現的天象,萬歲爺就會立即頒旨內閣,五府六院各大衙門,要文武百官各自修省,禳災祈福,以解上蒼之怒。」 「那你立即替朕傳旨下去,讓文武百官修省。」朱翊鈞儘管處處裝出大人的樣子,但這時仍不免露出孩子的驚恐,「妖星侵犯帝座,這妖星來自哪裡?」 「萬歲爺,天上乍一出現妖星,艾穆沈思孝就上了這一份冒犯皇上的奏摺,這事兒不是和尚頭上的蝨子——明擺著的嗎?」 「你是說,艾穆賊喊捉賊?」 「依老奴看,是這麼個理兒。」 朱翊鈞臉一沉,說道:「還是著錦衣衛把這二人拿下。」 「這個自然,老奴馬上傳旨,」馮保說著卻不挪身子,遲疑一會兒,又道,「萬歲爺,這件事兒,要不要請示太后,看她有何旨意?」 「不用了,」朱翊鈞決斷地回答,「母后已明確表態,對這些犯上作亂之人,一律嚴懲。」 「請問萬歲爺,如何嚴懲?」 「朕已降旨吏部詢問,昨日已有回答,給吳中行趙用賢二人,各廷杖六十,貶為編氓,永不敘用,今日的艾穆沈思孝二人,氣焰更加囂張,廷杖各加二十,流徙三千里,戍邊充軍。」 「請問萬歲爺,廷杖何日執行?」 「明日辰時,讓大小九卿四品以上臣工,都到午門外觀刑,一個都不准缺席。」 「老奴遵命,現在就去傳旨。」 馮保出得東暖閣,一改往日邁八字步的習慣,而是一溜煙出了乾清宮。 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當天下午就傳遍了北京城,立刻就成了街頭巷尾的主要話題。官場的人都知道廷杖意味著什麼,這是對犯罪官員最嚴厲的懲罰之一。只有直接觸怒皇上的官員,才會遭此重刑。罪官從詔獄中提出,押至午門外,在墊了氈的地上頭朝三大殿伏身躺下。負責行刑的錦衣衛兵士手持大棒——這大棒是特製的,它由栗木製成,擊人的一端削成槌狀,且包有鐵皮,鐵皮上還有倒勾,一棒擊下去,行刑人再順勢一扯,尖利的倒勾就會把受刑人身上連皮帶肉撕下一大塊來。如果行刑人不手下留情,不用說六十下,就是三十下,受刑人的皮肉連擊連抓,就會被撕得一片稀爛。不少受刑官員,就死在廷杖之下。即便不死,十之八九的人,也會落下終身殘廢。廷杖最高的數目是一百,但這已無實際意義,打到七八十下,人已死了。廷杖一百的人,極少有存活的記錄。廷杖八十,意味著雙腳已邁進了閻王爺的門檻。因此,乍一聽說四人要遭廷杖,吳中行趙用賢六十,艾穆沈思孝八十,他們的親屬及同僚好友莫不駭然變色,一時間紛紛行動設法營救。 卻說奪情事件發生以來,張居正與馮保兩人,通過游七與徐爵互傳訊息,一直保持著熱線聯繫,皇上對艾穆等人的嚴厲處置,張居正及時知道,甚至比五府六部的大臣們知道得還快。在艾穆上折之前,張居正又第三次上疏請求皇上准他回家守制。皇上的答覆是「先生再行乞請百次,朕也不准。」這話已說絕,張居正再無回旋的餘地。雖然他內心深處渴望皇上有這種堅決慰留的態度,但至少在表面上,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必須表現出無可奈何的樣子。防人之口甚於防川,吳中行艾穆等既然甘冒風險犯顏上書,就是因為他們抓住了官員們的普遍心理——不回家守制就是不孝,不孝之人,安能號令天下?一想到這一點,張居正就會陷入深深的痛苦與惆悵之中。他可以行使威權使國家走上富民強兵之路,但他卻沒有辦法讓那些固守迂腐人品操守的讀書人改變觀念。他深切地感到立功立德可以兼而有之,立功立人卻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這次奪情風波,其強大的反對力量不是來自那些已被他深深得罪的勢豪大戶,而是來自他深為倚重的士林,這尤其讓他寒心。 這些天來,除了到家中來弔唁的人絡繹不絕,大內的太監也幾乎天天跑來傳旨。今天下午,司禮監太監何進又到府傳達皇上最新的旨意: 聯為天下留卿,豈不軫念迫切至情,忍相違拒?但今日卿實不可離朕左右,著司禮監差隨堂官一員,同卿 子編修嗣修馳驛前去,營葬卿父;完曰,即迎卿母來京侍養,用全孝思。卿宜仰體朕委曲眷留至意,其勿再 辭。各衙門知道,欽此。 這道聖旨一到,張府立刻忙碌起來。卻說接到訃告的第二天,作為長孫的敬修,立刻啟程趕回老家江陵,如今大概已過了河南進入湖廣地界,用不了三四天即可抵達家中。但是,敬修回籍只是起一個報信的作用,而奔喪的第一號主人應該是張居正。皇上要他奪情引出洶洶謗議,經過十來天的爭鬥較量,皇上慰留張居正的決心越來越大。眼見不能回家守制,張居正遂決定讓身也兩個已獲功名的兒子編修嗣修代表他回家盡孝葬祖。皇上得知此事後,先已帶了口信過來,要派一名太監隨編修嗣修前往江陵主持喪事,這是上午的事。一到下午剛臨未時,正式的聖旨就到了,張居正非常感激皇上給此殊榮。首輔葬父,皇上親派太監前往主祭,國朝二百年來沒有先例。早已備好物品束裝待發的編修嗣修,隨父親焚香接旨後,立刻就出發。皇上親准他們馳驛,京南驛派出的轎馬已在門前等候,他們要即刻趕往京南驛,皇上派出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朝在那裡與他們會合,爾後一道星夜趕往江陵。 送走了編修嗣修,張居正心裡頭空落落的,他回到書房,喝了一杯茶,吃了幾塊甜點,正說開始披覽等待擬票的奏摺,遊七敲門進來,遞給他一封緘口的信袋。 「這是誰的?」張居正問。 「不知道,門子給我的,他說一個人走到門口交給他,說是給老爺您的。」 張居正心下疑惑,遂拆開信袋,從中抽出一張淡竹襯底的香箋,箋上寫了一首絕句並附了兩句話: 一聞訃告便摧心, 悵對秋風哭白雲。 賤妾無緣來泣血, 閒庭空自吊黃昏。 若能守制,何必奪情 抑淚遙祭,知名不具 一看這娟秀的筆跡,張居正的心頓時一陣狂跳,他太熟悉這個筆跡了,更熟悉詩中這繾綣感傷的情調!「玉娘!」他大喊一聲,竟手拿箋紙,忘情地奔出書房,跑到大門前。他抬眼看看胡同口,行人寥寥。幾個守值的軍士,像泥塑的金剛一樣站在大門兩側,他回身問站在門廳前的門子: 「這信是誰給你的?」 「一位老人。」 「老人。」 「是,看上去像冬烘先生。」 「人呢?」 「留下信就走了。」 「快去把他追回來。」 「是。」 門子嘴上答應著,腳下卻慢吞吞的。張居正一跺腳,吼道:「快些!」 門子一驚,再不敢怠慢,飛也似地朝胡同口跑去了。張居正一直目不轉睛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忽然意識到站在門口不妥,複又怏怏地蹙回書房。 過了一會兒,門子滿臉大汗跑來稟報,說是找不見那老頭兒了。 「你敢斷定是個老頭兒?」張居正問。 「千真萬確。」 「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兒?」 「瘦巴巴的,好像懂點文墨。」 「知道了,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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