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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八


  客用先朝皇上深深一鞠躬表示領旨,然後挽起袖子站到投擲線上,眯眼看准一個磁碗,穩穩地投了過去。只見那枚濕漉漉的銅錢不偏不倚,正好掉進碗中,由於沾水,也不彈跳。

  眾太監一陣驚呼,孫海伸手去看那方格,大叫道:「萬歲爺,客用投中的是揚州。」

  「揚州?客用怎麼這麼好的運氣。」朱翊鈞屁股離了籐椅,伸頭朝方格中看了看,問道,「客用,你知道揚州的分野與出產麼?」

  「奴才不知。」客用一臉憨相。

  「你既不知,聽朕為你道來,」朱翊鈞雙手背負,很有點夫子自道的意味,興致勃勃言道,「淮、揚一帶。揚州、儀真、泰興、通州、如皋、海門地勢高,湖水不饅。泰州、高郵、興化、寶應、鹽城五郡邑如釜底,湖水常常氾濫,所幸有一道漕堤為之屏障。此堤始築自宋天禧年間轉運使張綸,因漢代陳登故跡,就中築堤界水,堤以西匯而為湖,以受天長、風陽諸水脈,過瓜州,儀征以通于江,為南北通衢。堤以東畫疆為田,因田為溝,五州縣共稱沃壤。南起邵伯,北抵寶應。蓋三百四十裡而遙,原未有閘也,隆慶六年,水堤決,乃就堤建閘。你們記住這建閘的諭旨,是朕登基後親自簽發的。

  茲後兩年間,建閘三十六座,耗費金錢以萬計。這說的是地勢,再說出產。淮揚最大的出產就是鹽。其鹽廠所積有三代遺下者,然長蘆鹽竊之淮揚賣,而淮鹽又竊至江南賣。長蘆之竊,其弊竇在往來官舫;淮鹽之竊,其作奸在孟浪流徒。淮鹽歲課七十萬五千一百八十引,征銀六十萬兩,可謂比他處獨多。嘉靖朝鄢懋卿督理時,欲以增額為功,請加至白銀百萬兩,征不足,則搜刮郡縣盤剝商賈,在他治下,商人多破產,怨聲載道。及嘉靖末年,嚴分宜敗,禦史徐曠上折彈劾鄢懋卿,司農覆議,始減照原額徵收。

  「揚州有五塘,一日陳公塘,延袤八十餘裡,置自漢陳登;一日句城塘,六十裡,置自唐李襲譽;一日小新塘,一百一十裡;一日上雷塘、下雷塘,各九十裡,皆創自先朝。千餘年停蓄天長、六合、靈、虹、壽、泗五百余裡之水脈,水溢則蓄於塘,而諸湖不至氾濫,水涸則啟塘閘以濟運河。

  「這塘說過了,朕再說揚州的風俗。淮陽年少,武健鷙愎,椎理作奸,往往有厄人胯下之風。鳳、穎習武好亂,意氣逼人,雄心易逞。小秦淮則如白下,鮮衣冶容,流連光景。蓋六朝餘緒猶有存也,大抵古今風俗不甚相遠。」

  朱翊鈞滔滔不絕講了半天,眼前的這幫內侍大都胸無點墨,內中雖也有識幾個字的,又哪裡懂得什麼學問?如今聽得皇上指點江山的宏論,他們無不肅然起敬。孫海適時恭維道:

  「萬歲爺這好的學問,真是勝過了狀元郎。」

  「瞎。什麼狀元郎。」朱翊鈞瞪了孫海一眼,「三年一次會試,那狀元郎還得由朕欽點呢!」

  孫海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伸手掌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罵道:

  「看奴才這張臭嘴,盡說混帳話。」

  看著他做戲,內侍們站在旁邊無不掩著嘴笑,有一個內侍撓撓腦袋,問道:

  「奴才天天跟著萬歲爺,真不知萬歲爺這麼大的學問,都是從哪兒學來的。」

  「朕從隆慶六年登基起,就出經筵,六年了,天天就學這些經邦濟世的學問,你們這些當奴才的,哪裡會知道。」

  朱翊鈞一副傲岸的神氣,眾內侍一個個點頭哈腰,一直默不作聲的客用,這時滿臉堆笑言道:

  「萬歲爺,奴才的賞銀還沒拿到呢!」

  「少不了你的,」朱翊鈞打心眼兒裡喜歡這個既機靈又憨厚的貼身內侍,他揮揮手,一名內侍便托了一隻墊了紅絨布的木盤上來,上面放了五錢銀子,朱翊鈞朝客用一指,笑道,「拿去吧,權且把揚州賞給了你。」

  「謝萬歲爺。」

  客用伸手拿過銀子,正要退下,忽然聽得有人尖叫一聲「且慢」,唬得眾人回頭一看,卻是馮保,不知他何時悄沒聲兒地走了進來。

  馮保急步上前,擰著客用的耳朵,吼道:「還不快給萬歲爺跪下。」

  客用不知自己犯了什麼錯,也不敢申辯,只得不情願地跪了下去。朱翊鈞也不明就裡,愣著問:

  「大伴,客用怎麼了?」

  馮保也撲通跪了下去——他這一跪,十幾個內侍再沒有一個敢站的,都紛紛跪下了。馮保正色言道:

  「老奴馮保,請萬歲爺收回旨意。」

  「什麼旨意?」

  「將揚州賜給客用的旨意。」

  一聽這話,朱翊鈞噗哧笑出聲來,辯道:「朕開的是玩笑,實際只賞給他五錢銀子。」

  「天子無戲言,」馮保偏還較真兒,「萬歲爺若不收回旨意,客用就白得了一個揚州。」

  「好吧好吧,」朱翊鈞有些不耐煩,鼻孔哼了一聲,說道,「剛才那句戲言,算朕沒有說。」

  馮保如釋重負長出一口氣,又回過頭訓斥客用:「你這個小奴才,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賜你揚州,你本該誠惶誠恐,趕緊謝辭才是,你偏偏還眉飛色舞說一句『謝萬歲爺」這話是你答的麼?你這不知好歹的東西。」

  客用平自無辜遭此一頓辱駡,氣得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轉,但他哪敢辯駁,只勾著頭一聲不吭。經馮保這麼一攪和,朱翊鈞也玩興全無,怏怏起身,踱回東暖閣中,馮保跟隨在他的後頭走了進去。

  朱翊鈞習慣地在禦榻上落座,早有內侍把沏好的香茶捧上。朱翊鈞呷了一口,強壓下心頭的不快,也不看馮保一眼,只低頭問道:

  「大伴,今日有何要事?」

  馮保欠身奏道:「啟稟萬歲爺,午門外又發生了大事。」

  「午門外?」朱翊鈞不屑地說,「不就是吳中行沈思孝兩人在那兒戴枷罰跪麼,今天是第二天吧?」

  「是,」馮保奏道,「不是這二人的事,又有兩個人上折言奪情事?」

  「誰?」

  「艾穆與沈思孝,兩人都在刑部任事,艾穆是刑部員外郎,沈思孝是一名主事。」

  「他們的摺子呢?」

  「在老奴這裡。」

  「念。」

  「是。」

  馮保展開艾穆沈思孝的摺子,一字一句讀了下來。當聽到「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朱翊鈞就有些沉不住氣了,待他耐著性子聽完,已是勃然大怒,罵道:

  「這兩個狂徒,膽敢罵朕!」

  馮保瞧著朱翊鈞漲紅的臉,趁機攛掇道:「這兩人的情況,老奴略知一二。」

  「講。」

  「三天前,也就是翰林院編修吳中行與趙用賢二人上折的頭天晚上,艾穆與沈思孝應吳中行之邀,曾去燈市口的天香樓宴聚,一共去了七個人,除開上述四位,還有翰林院的趙志皋、張位、習孔教三人。他們名日宴集,實際上就是替張瀚鳴不平,並商量如何上折,反對皇上慰留首輔張先生。」

  「哦,這幫人竟如此大膽,你是怎麼知道的。」

  「自張先生奪情,翰林院帶頭謗議的時候,老奴就密令東廠番役,暗中偵伺他們的行蹤。」

  「如此甚好,」朱翊鈞點點頭,忽又覺得還是馮保忠心事主誠實可靠,便忘卻了一心頭的不快,繼續問道,「東廠的密探,還偵伺到什麼?」

  「他們早就商量好了的,吳中行趙用賢的摺子先上,艾穆與沈思孝隨後跟進。」

  「艾穆與沈思孝這二人更壞。」

  「艾穆向來以名士自居,在京城的清流派官員中,很有一些影響。萬歲爺,你記得萬曆二年冬決的事麼?」

  「記得,當時張先生提出治亂需用重典,朕准了他,在全國殺了一大批要犯,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這事兒與艾穆有關,他當年受刑部派遣,前往陝西督辦決囚事。那一年,陝西只殺了兩個人,在全國落下個倒數第一。」

  「我記起來了,」朱翊鈞忽然又氣憤起來,「張先生有一次在平臺向朕稟告決囚事,曾言及刑部有一名員外郎督辦不力,為何這人還留在任上?」

  「老奴說過,艾穆是個名士,動他有點投鼠忌器。再加上,刑部堂官王之誥也袒護他。」

  「王之誥不是元輔的親家麼,為何要袒護他?」

  「王之誥為人清正,但有些迂闊,好認個死理兒,所以並不能做到與首輔和衷共濟。」

  「朕知道了,」朱翊鈞咬著嘴唇想了想,又問,「艾穆摺子中說妖星出現,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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