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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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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子離開後,張居正又把那首詩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腦海裡老是浮現出玉娘嫋娜的倩影和憂傷的眼神。打從去年冬上,玉娘離開積香廬不辭而別後,張居正曾多方打聽她的蹤跡,迄今仍無尋獲。往日,玉娘不止一次露出厭世出家的念頭,因此張居正責人多次查訪京城內外的所有寺院,一次次都失望而歸。玉娘離走的頭兩三個月,張居正心情一直不好。白天忙於政務,倒也不覺得什麼:一到夜晚,他就感到百無聊賴。自玉娘走後,他已很少去積香廬,偶爾去一次,睹物思人,只會讓他徒生傷悲。這樣怨怨艾艾過了幾個月,心情才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恢復如初。期間,李太后曾向他打聽過玉娘的下落,他不敢說玉娘是因為邵大俠被殺才憤而出走,而是含含糊糊地回答說玉娘為了心中夙願已遁人空門。聽說這麼一位美麗的小女子能摒棄紅塵矢志苦修,李太后對她的印象越發地好了。她要張居正捎信給玉娘,仍要她來宮中探討佛事:張居正只得敷衍承諾,其實他實在不知道這一隻江南的雛燕,如今飛向了哪裡。就在他漸漸淡忘的時候,這位玉娘又奇跡般地出現了——不是她的人,而是她帶來的這一張癡情如舊的香箋: 這一首絕句,短短二十八個字,寄託了玉娘對他尊父的無盡哀思,詩中以「賤妾」自稱,說明玉娘仍沒有改變對他的摯愛。閑廷空自吊黃昏,這閒庭在哪裡?詩中透露的消息,可以斷定玉娘仍在北京,同住一城卻恍若參商難見,張居正本來已是傷痕累累的一顆心,這一下更是再添新痛。他起身踱到窗前,想像玉娘現在緇衣素面臨風悵望的樣子,眼角再一次濕潤了。他真恨不能下令五城兵馬司挨家挨戶搜查,把玉娘重新覓回來,但他不能這樣做。身為宰輔,又在奪情期間,安能為一個小女子興師動眾?眾口爍金,他再次想起這滾燙滾燙的四個字。至於詩後附言,特別是「若能守制,何必奪情」八個字,已道出了玉娘對他的規勸與怨望。玉娘作為一個與官場無涉的小女子,也希望他守制,可見孝治觀念,並非士林獨擅,它已深入民間植根人心。想到這一點,張居正不覺有一點後怕。「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王陽明的這句名言,再一次在他的心中卷起怒濤。 就在張居正懷念玉娘心潮難平的時候,遊七又來報王錫爵求見。對這位掌院學士在此次奪情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張居正十分惱火。此時約見,又不知為的什麼,張居正只得收回思緒,吩咐游七把王錫爵領到花廳。 自吳中行艾穆等四人要遭廷杖的消息傳開,翰林院裡像是炸沸了鍋。趙志皋張位習孔教等人,吵著要動員全京城所有對奪情一事持異見者共同署名上書。這樣事情就會越鬧越大,王錫爵勸阻他們,爾後隻身趕來紗帽胡同,他希望張居正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故意磨蹭了一會兒,待他走進花廳,早已坐定的王錫爵立忙又起身施禮相見。張居正還禮坐下,他強壓下不快,冷冷地問道: 「王大人此番前來,有何公幹?」 王錫爵聽出話中帶骨頭,他睨了一眼青衣角帶的張居正,賠著小心回道: 「愚職今次專為廷杖一事而來。」 「有何賜教?」 「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對首輔奪情事有異議,愚職認為,此事不當廷杖。」 「那應當如何呢?」 「應該寬宥他們。」 「那你為何不給皇上上折?」 「皇上在盛怒之中,哪肯聽愚職羅唕?」 「那你找不穀作甚?」 「愚職請求你出面勸說皇上,收回廷杖的旨意。」 張居正搖搖頭,搪塞道:「你方才已說過,皇上正在盛怒之中,吳中行艾穆等人冒犯的不是我,而是皇上,此情之下,不穀又哪能勸說皇上。」 王錫爵知道張居正對這幾個人恨之入骨,不肯施以援手,但目下情勢,惟有他的話才可使皇上回心轉意,為了救人,他只得苦苦哀求: 「首輔,皇上的盛怒,是因奪情之事引起,而奪情之事,又因你首輔而爆發。解鈴還需系鈴人,若想吳中行四人得救,惟有你首輔出面。」 張居正立即回道:「不穀不能出面!」 「為何?」 「這是皇上第一次親自禦政動用威權,不穀若出面干涉,皇上的面子往哪兒擱?」 王錫爵瞧著張居正冷峻的神情,頓覺灰心,但拯救同類的責任感讓他不敢放棄,他再一次勸道: 「首輔,有一句話愚職不能不說,但說出來,恐會引起首輔的震怒。」 「你說吧。」 張居正又習慣地捋了捋長須,藉以平息心頭的煩躁。王錫爵呷了一口茶,緩緩言道: 「首輔,受廷杖的雖然是吳中行等四人,但為之痛心的,將是天下所有的讀書人。」 張居正聽罷一愣,旋即冷笑一聲,譏道:「王大人的意思,是我張居正要與天下所有的讀書人為敵?」 「愚職不是這個意思,」王錫爵趕緊申辯,「但奪情之事,的確容易引起讀書人的誤會。」 「首先是你王大人的誤會,你不是身穿紅袍,親自跑到內閣去恭賀呂閣老遷左麼?」 王錫爵臉色騰地紅了,他索性放膽言道:「是有這回事,愚職亦不同意首輔奪情。」 「皇上要留我,你說怎麼辦?」 「你可掛冠而去。」 「你這豈不是要我不忠?」 「如果首輔願意出面營救吳中行四人,或許能贏得反對奪情者的諒解。」 「對不起,僕難以從命。」 「首輔,難道你不念及吳中行趙用賢都是你的門生嗎?」 「他們眼中又哪有我這個座主,」張居正說著已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怒,厲聲說道,「皇上要我奪情,你們要我守制,你們所作所為,不是要把我張居正逼上絕路麼,你們若堅持己見,僕惟只有一死,方得解脫。」 王錫爵見張居正已說出絕情的話,只得長歎一聲,起身告辭。他剛走不久,馮保就差人送來了最近兩日東廠的訪單。東廠自創建之日起,就擔負有監伺百官的秘密使命,東廠撒在各處的暗線甚多,這些密探隨時都會把得到的情報密呈上來,東廠再匯總成為訪單及時向皇上稟報——東廠的訪單,也只有皇上一人才能看到,但張居正擔任首輔之後,馮保慮著他實際上起到「攝政」的作用,便把訪單製成兩份,一份呈送皇上與太后,另一份則報給張居正。 現在,張居正看這最新的一份訪單,有二十多頁紙,內容幾乎清一色都是京師各衙門官員在奪情事件中的言語行動。張居正細細讀來,不放過其中任何一則消息。其中有多條涉及艾穆,並全文刊登了他在天香樓上寫的那一闋《金縷曲》,此前,他已讀過了艾穆的那篇《諫止居正奪情疏》,對於艾穆的文字才華,他從內心由衷地欣賞,但同時他又發出了「芝蘭當途,不得不除」的感歎。如今再讀這闋《金縷曲》,他對這位湘中才子已是深深厭惡,在心中譏道:「扶社稷,方為大丈夫。這話不假,但究竟是誰在匡扶社稷呢,是你還是我?」想著想著,他也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依這《金縷曲》的詞牌,揮寫心中的哀婉、憤怒與沉痛: 一天秋氣烈,問孤雁,拍雲而去,關山幾疊?忍看聖賢皆寂寞,誰醉長安風月。寒夜裡,故園蕭瑟。料當老父魂飄日,江浦上,一霎楓林黑。肝腸斷,星明滅。 我為人子遭詆毀,望江南,煙水茫茫,徒然泣血。以身許國真難事,進退關乎名節。恨不能,遠離帝闕。只是明君難割捨,扶社稷,要創千秋業。功與過,且拋卻!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二十八回 午門廷杖血飛似雨 微臣忤旨氣貫如虹 「押罪官!」 一位小校站在午門前臨時搭起的木臺上,發出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頓時,從左掖門旁邊的三間值房裡湧出一隊錦衣衛兵士,他們押解著戴著鐵木枷的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推推搡搡走到木台前。木臺上擺了一張長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主持今天的行刑。讓一位王公親執其事,可見皇上對這次廷杖的重視。按皇上的旨意,京城四品以上官員都來到現場,數百名官員按級別分站兩廂,一個個神色嚴峻一言不發。廣場四周,三步一崗四部一哨站滿了錦衣衛兵士,真個是風聲鶴唳戒備森嚴。 木台前的磚地上,早已鋪好了四塊氈,氈上又各鋪了一長卷十分結實的白梭布——這也是廷杖的規矩,被杖者躺在白布上面,一俟廷杖完畢,行刑者只需把這白布一拖,被杖者就被曳出午門廣場,交給早已在那裡等候的家屬。 吳中行等四人被押到四塊氈前,面朝木台站好。自隆慶皇帝登基以來,到現在的萬曆五年,一共十一個年頭了,這午門外一直不曾舉行過令人毛骨悚然的廷杖。四個人一起挨杖,更是多年沒有發生過的慘事。所以,廣場上的氣氛便顯得格外壓抑。朱希孝雖然貴為錦衣衛大帥,卻從未經歷過戰陣,也極少見到流血的場面一所以,今天他顯得特別緊張,他將眼前的四名「罪官」掃視一眼,做了一個手勢,嘴中吐出兩個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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