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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七


  「看你們在這裡旁若無人地鬥韻,艾某實在欽慕。二位受此冤屈,猶苦中作樂,真名士也。」

  「苦倒沒什麼苦,」吳中行強忍著疼痛,取笑道,「就是手箍死了,撓不了癢癢。」

  趙用賢也咬著牙巴骨硬撐,附和道:「如果有人替我撓癢,跪他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艾穆看著地上的血跡,只覺心揪得很,便伸手去把趙用賢的鐵木枷往上抬了抬,想讓這位冒著虛汗的大胖子輕鬆一些。緹騎兵見他動作越格,便頓了頓手持的哨棒,嚷道:

  「這位大人,請站開些。」

  艾穆不理會他,仍用手抬著枷,趙用賢怕他吃虧,低聲提醒道:

  「和父兄,快依他說的辦,這些兵爺是狗臉上摘毛,說翻臉就翻臉的。」

  緹騎兵雖不懂詩,但耳朵尖,卻把這句話聽進去了,頓時又一腳把趙用賢踹翻在地,吼道:

  「你敢罵人,看老子不揍死你。」

  艾穆趕緊把趙用賢扶起,霍地站起身來,雙目如電逼視著緹騎兵,厲聲喝道:

  「大膽兵賊,竟敢侮辱斯文,定不能饒你。」

  「你想怎麼樣?」

  緹騎兵一提嗓子叫起來,執行任務的這一隊緹騎兵本有二三十人,聽這邊一叫喊,便提著兵器都圍了過來。在刑部點卯之後一同前來的沈思孝生怕艾穆吃虧,忙把他扯出人群。翰林院裡的一幫詞臣在趙志皋的帶領下也早都趕來這裡。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而是來想辦法疏通執法的錦衣衛緹騎兵,力爭讓兩位受刑的同僚少吃一點苦頭。見艾穆與緹騎兵發生爭執,趙志皋忙趨上前去,偷偷地把一隻銀錠塞到領頭的小校手中,腆著臉笑道:

  「這位兵爺不要發怒,大家都替皇上辦事,能通融的儘量通融。跪著的這兩位是咱的同事,待他們平安解了刑罰,咱請各位兵爺喝酒。」

  「解刑之後,你們這些官老爺還不像昂頭的公雞,哪裡還認得俺們這些大兵。」

  得了銀錠的小校,嘴上雖這麼說,臉上卻浮著得意的笑容,他一揮手,緹騎兵又都散開各就各位。艾穆趁這空兒,又走了過來,蹲下來問跪著的二位:

  「昨晚上發生的事,你們知道麼?」

  「發生什麼事了?」吳中行問。

  「天上出了妖星。」

  「妖星,什麼妖星?」趙用賢問。

  「昨晚掃帚星起于東南,直犯北斗,光逼中天。隨後,京城就有三處火警。」

  「星象變異,天人感應,這預兆什麼?」吳中行突然挺直了身子。

  艾穆眼中射出深邃的光芒,反問道:「地上有奪情之議,天上有妖星閃耀,子道兄,個中蹊蹺,還用得著追問嗎?」

  「老天爺有眼哪,」趙用賢突然狂笑起來,「我輩之舉,上合天意,縱死何憾!」

  他這一笑,立刻吸引了不少圍觀者,緹騎兵一跺腳,又斥道:「你再胡鬧,小心俺又揍你。」

  艾穆眼見人越聚越多,便提高嗓門說道:「那日在天香樓,艾某已說過,繼你們二位之後,我一定也會上疏皇上,批駁曾士楚、陳三謨等奪情之議,昨日午夜,我已擬好摺子,沈主事定要附名,這摺子就以我倆的名義遞進。」

  「摺子已遞了?」吳中行問。

  「還在這兒呢。」沈思孝插話,說著就把手上的摺子遞給艾穆,又道。「和父兄說遞進去之前,先要念給二位聽聽。」

  「好,和父兄,快念。」趙用賢大聲催促。

  艾穆站起身來,抖開摺子。立刻,偌大的午門廣場鴉雀無聲,所有看熱鬧的人都屏神靜氣安寧下來。艾穆清了清喉嚨,大聲念道:

  吾皇陛下:臣刑部員外郎艾穆、刑部主事沈思孝就首輔張居正奪情事,再行抗疏,諫曰:

  自居正奪情,妖星突見,光逼中天。言官曾士楚、陳三謨,甘犯清議,率先請留,人心頓死,舉國如狂。

  今星變未銷,火災繼起。臣豈敢自愛其死,不肯灑血為陛下言之:

  陛下之留居正也,名曰為社稷。須知社稷所重,莫過於綱常。而元輔大臣者,綱常之表也。棄綱常而不

  顧,何社稷所能安?且事偶一為之者,例也。而萬世不易者,先王之制也。今棄先王之制而從近代之例,如之決然不可也。居正今以例奪情,覿顏留機樞之地。設若期間國家有大慶賀大祭詞等盛典,為元輔者,欲避則害君臣之義,欲出則傷父子之情。臣不知陛下何以處居正,居正又何以自處也。徐庶以母故而辭於昭烈,日:臣方寸亂矣。居正獨非人子乎?而方寸不亂耶?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何以對天下後世?臣聞古聖帝明王,勸人以孝矣,未聞從而奪之也。為人臣者,移孝以事君矣,未聞為所奪也。以禮義廉恥風化天下,猶恐不及,顧乃奪之?使天下為人子者,皆忘三年之愛于其父,常紀墜矣!異時即欲以法度整齊之,何可得耶?陛下誠愛居正,當愛之以德,使奔喪終制以全大節,則綱常固而朝廷正,乃使天下百官萬民成服之。災變不可弭矣,懇望陛下再思奪情之議,准臣之請。臣艾穆、沈思孝伏拜。

  一篇雄文,抨擊猶烈。在場的官員豎著耳朵聽下來,不少人為之股栗,更有人生怕惹火燒身,趕緊抽身溜走。當然,也有不少人拊掌叫好。吳中行聽罷,也不免為艾穆鋒芒畢露的犀利言辭而大為擔心。因為,這篇疏中不但針砭首輔,而且捎帶著把皇上也刺激了一番,便道:

  「和父兄這篇疏文,痛快淋漓,真千古奇文也,只是言辭過於激烈,一旦投進,下場不會比我倆好到哪裡去。」

  「艾某正有此意,陪二位在此一跪。」

  艾穆話音剛落,沈思孝也凜然說道:「還有我哪,我既來到午門,就沒打算回去。」

  「快哉,快哉!」趙用賢又大叫起來,「讀此雄文,真想浮一大白。」

  艾穆拱手朝兩位跪著的同道一揖,言道:「二位在此稍候,我和純父兄投折去了。」

  話猶未了,圍觀的人早給他們二人讓出一條道兒。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二十七回 氣咻咻皇上下嚴旨 怒衝衝首輔斥詞臣

  用罷早膳,皇上照例有半個時辰的休息。這會兒,他正和客用孫海一幫近侍在東暖閣外邊的磚地上玩擲金城的遊戲。這遊戲說來也很簡單,就是用白灰在磚地上劃出四九三十六個方格,每一方格填上一個州的名字,方格中間擱一小磁碗,參與遊戲的太監站在三丈開外,手拿一枚銅錢,朝方格中的小碗裡投擲,若投中一個,皇上就賞給他白銀五錢,以投三次為限。三次皆不中者則換下,改另一個人再投。皇上自己並不投,而是當一個仲裁者,就這麼簡單的遊戲,他卻玩得津津有味。

  且說今天早上,一連換了五個太監,卻沒有一個人投中。第五個擲銅板的是孫海,他連擲兩次,連碗邊兒都不曾碰到,第三次投出的銅板,掉進一隻小磁碗中又彈了出來,旁觀的眾太監都為他惋惜。孫海想得賞錢,便對坐在籐椅上的朱翊鈞奏道:

  「萬歲爺,奴才這枚銅板算不算投中了呢?」

  「不算。」朱翊鈞立即回答。

  「可是,它是從碗中彈出來的呀。」

  「既彈出來,就不能算投中嘛,」朱翊鈞蹺著二郎腿,得意地說,「你想騙朕的賞錢,沒門。」

  孫海抓耳撓腮,裝出一副委屈的樣子,逗皇上開心。朱翊鈞果然興致兒極高,又喊道:

  「下一個誰上?」

  「奴才試試。」

  說話的是客用,他與皇上同歲,今年十五,剛處在變音的階段,說話聲音嘎嘎的,聽了讓人感到彆扭。但他今天的聲音格外不對頭,皇上瞅著他,狐疑問道:

  「你嘴裡好像含了什麼東西?」

  「是。」

  客用答著,伸手從嘴裡摳出一枚銅錢來。

  「你這是幹啥?」朱翊鈞問。

  「啟稟皇上,奴才把銅錢用口水濡濕,它就不會嘎嘣嘎嘣地亂飛。」

  客用說著扮了一個鬼臉。朱翊鈞笑道:「你當年弄螞蟻大戰,朕就知道你是個人精,快投。」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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