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張居正 | 上頁 下頁
二七一


  在同僚中,艾穆的倔強是出了名的,在座的趙志皋脾氣恰恰與他相反,是個息事寧人的和事佬,這時趁機說道:

  「和父兄,首輔張大人這幾年整飭吏治,改革賦稅,懲抑豪強,實有功於社稷。這一點,你是怎麼看的?你和首輔是湖廣同鄉,難道楚狂人,都是如此行事?」

  艾穆答道:「當年李白當了退位宰相許圉師的女婿,酒隱安陸蹉跎十年,他自己寫詩說『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從此,天下人便把那些詆毀孔孟之道的淺薄之徒,稱之為楚狂人,這實乃是敝鄉的大不幸。但若具體說到當今首輔,楚狂人他可當之無愧,他自用其才,好申韓之學,法峻義薄,長此下去,國家綱常就失去了溫良敦厚之風。」

  艾穆話一停,作東的吳中行又勸大家飲了一杯酒,吃了幾口菜,才又接方才的話頭說道:

  「和父兄的話言之有理,咱們這幫小蝦官,都無緣當面聆聽首輔縱談國是,聽說你和父兄曾受到過首輔的單獨召見,可有此事?」

  「有。」

  「首輔究竟是何等樣人,能否說給咱們聽聽?」

  艾穆聽罷此言,半晌不吱聲。因為那一次會見,他實在不願意再提。

  話說萬曆二年冬天,鑒於各地奸盜蝟起,剽劫府庫臧害百姓的案件屢有發生,張居正便請得聖旨實行嚴厲的「冬決」。所謂「冬決」,就是把罪大惡極者在冬至前後處以淩遲或大辟等極刑。聖旨規定每省「冬決」不得少於十人,這都是張居正的主意。他知道各省官員都是飽讀聖賢之書的儒家信徒,講求厚生好養之德,縱然面對犯下天條按《大明律》必須斬決的罪犯,也往往會動側隱之心。不求「殺無赦」,但要造七級浮屠,這幾乎是官場上的普遍心理。張居正非常厭惡這種偽善人,為了讓「冬決」能夠切實按他的意圖施行,遂決定從兩京刑部抽調若干精明官員分赴各省監督此事的實施。到了年底,各省斬決犯人匯總上來,超過了三百人。對這一數目,張居正仍不滿意。他平日留意各省刑情,知道該殺的人犯遠不止這個數。但就是這個數,亦超過了隆

  慶時代六個年頭「冬決」人犯數額的總和。須知這次大規模的「冬決」,也是張居正費盡心機才得到的結果。當他說動刑部尚書王之誥上折,提出大規模冬決的方案時,李太后第一個反對。她一心向佛,早就在一如和尚等高僧大德的開釋下,涵養成菩薩心腸。她不同意殺人,甚至提出完全相左的方案,取消今年的冬決。原因是萬曆小皇帝初初登基,按慣例應大赦天下。張居正在廷對中,力陳不可。原因是整個隆慶朝因各府州縣官員懈于政事,積案太多。若不用重典,則匪盜猖獗,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如果大赦,無異於姑息養奸,天下大治也只能是鏡中花水中月。

  李太后雖然不情願,但無法駁倒張居正,只得頷首同意,於是才有同意刑部公折的禦旨頒發。按理說,去年「冬決」的結果令人滿意,但在各省上奏的摺子中,張居正發現陝西省只斬決了兩名囚犯。而在以往的邸報中,張居正知道陝西省屬￿大案重案多發地區。為何匪情猖獗之地被斬決的犯人反而最少?張居正命人查究此事。據刑部稟報,前往陝西督察此事的是刑部員外郎艾穆:對於這個艾穆,張居正早有耳聞,知他學問人品都好,便趁去年京察之機,將他從國子監教諭任上升調到刑部,他雖然給艾穆升了官,卻從未見過這個人,因此決定將他召來一見,要當面問個究竟。

  當艾穆應約走進首輔值房,張居正犀利的目光掃過來,逼得艾穆低下頭去。張居正劈頭問道:

  「讓你去陝西辦差,辦得如何?」

  艾穆愣了愣,他聽出首輔的口氣中明顯露出不滿意,便怯生生答道:「啟稟首輔大人,卑職前往陝西督辦冬決,沒出什麼差錯。」

  「沒出差錯,為何只斬決兩人?」

  「只有兩人犯罪鑿實,罪當斬決。人命關天之事,卑職不敢胡來。」

  艾穆說著聲音就低下去了。他想起去年冬月間在長安的那一個月,每日裡查閱卷宗,提審人犯,最後定下斬決兩人。這兩名人犯,一個與有夫之婦勾搭成奸,最後毒殺婦人之夫;另一個是殺人越貨的強盜,犯下多起命案。當他說出想法時,陝西道禦史王開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提著嗓門問道:「兩個?只決兩個,艾大人,這怎麼行?」「為何不行?」艾穆反唇譏道,「就為刑部諮文要加額斬決,是不是?」「是呀,不單刑部諮文,禦旨批復口氣尤為嚴厲,我輩執事之人,不說多殺,至少也得滿額才是。」艾穆冷冷一笑,回道:「王大人,人命非同兒戲,人的腦袋也非絲瓜黃瓜,摘了一條還可長出一條來。這一個多月來,我們審決人犯,親自過堂的也有好幾十人,認真勘查下來,只有這兩名人犯,合當斬決。」

  艾穆說話口氣不容置疑,王開陽雖然覺得他占了理兒,但依然不敢附和,便指了指面前的卷宗,說:「其實,該殺的人犯還有一些,依我看,還不只十個。」艾穆看透了王開陽的心思,若不如額決囚,恐怕上峰怪罪。便道:「下官的意思,可殺可不殺的,一概不殺,王大人不要擔心,我官職雖微,但畢竟是京城下來的督辦,倘若此事上峰追查,一應責任由我承擔。」由於艾穆的堅持,陝西決囚便得了個全國倒數第一。昨天刑部通知他今早來內閣參見首輔,他估摸著肯定就是為這決囚事,內心中早就想好了應對之策。

  張居正眼見艾穆瘦削的臉上泛著青色,就知道這人是個強性子,加之長期清供教席,難免沾上酸腐的清流之氣。他決心殺殺這位「才子」的傲氣,便指著案頭上的一本「考功簿」說:「艾穆,你同陝西壬開陽禦史的談話,都在這考功簿上記錄在案。」

  「卑職知道。」艾穆瞅了一眼考功簿,態度不卑不亢。

  卻說這「考功簿」也是張居正的一大發明,他自隆慶六年六月接任首輔,到萬曆元年,這一年半時間,張居正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整飭吏治上頭。為了解決積弊多年的政務懈怠現象,他首創「考成法」約束官員。這個「考成法」的內容是:凡皇帝諭旨交辦,政府日常公務以及各衙門執掌之事,必須專人負責,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況都要記錄在冊,以備查驗核實。今後,所有官員的升遷去職,獎勵或罷黜,都憑這本「考功簿」的檔錄作為依據。眼下,張居正一面翻著手中這本深藍封皮的「考功簿」,一面說道:

  「陝西乃邊關省份,歷來盜賊橫行。奸宄之人甚多。刑部派你前往督辦,本希望你恪盡職守風憲一方,誰知你仍固守清流習氣,一肚子婦人之仁,都像你這樣,朝廷的事情豈不樣樣都要辦砸,嗯?」

  張居正字字如火,灼得艾穆臉色燥赤,但他心裡頭不服氣,小聲嘟噥道:「卑職在陝西一個多月,審閱幾百件案宗,實在該殺的,只有兩個。」

  「只有兩個,」張居正一聲冷笑,把考功簿朝案臺上一摜,斥道,「照你這麼說,湖廣、浙江、山東等省,都殺了二十多個,他們都在濫殺無辜?」

  「卑職沒有這樣說,但陝西實在只有兩個!」

  「你口口聲聲只有兩個,但王開陽的奏摺中,該殺的卻有十七個。」張居正從文案上拿起一份奏摺,在艾穆眼前搖晃。很顯然,王開陽為了推卸責任,已上折告了他的刁狀。

  「在這件事上,卑職與王大人是有分歧,卑職竊以為,當今皇上初登大寶,應厚生好德,體恤萬民。冬決之事,寧可漏網一千,也不可錯殺一個。」

  艾穆雖然對首輔存在敬畏之心,但仍囁嚅著說出自己的觀點,他這段話實在有點離譜,張居正聽了氣得把案桌一拍,厲聲喝道:

  「放肆!」

  艾穆看到首輔已是盛怒,慌忙滾下椅子,在地上跪了。張居正本想看在同鄉份上,讓艾穆去刑部多加歷練,以備日後重用,現在看來希望落空。他盯著低頭長跪的艾穆,斥道:

  「陝西該殺之人,不只是王開陽所說的十七個,更不是你所說的兩個!陝西乃邊關省份,不要說那些作奸犯科,殺人越貨之徒,單是與各番邦的茶馬交易,就有多少個鋌而走險的宵小之徒,合該淩遲處死!」

  張居正說出這段話來,也是事出有因。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整飭吏治已是初見成效。萬曆二年一開頭,他將把主要精力放在財政改革上。他一門心思想的是如何增加朝廷收入,一方面要杜絕偷稅漏稅走私販私的混亂局面,另一方面是如何緊縮開支,解決多年來一直入不敷出的拮据現象。艾穆哪知道首輔的心思,只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