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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二


  「這種人是不少,現陝西大牢裡還關有一些,只是這些私販都是好利之徒,不當死罪。」

  「不當死罪,你這個刑部員外郎怎麼當的,嗯?」張居正伸手一指,口鋒愈加嚴厲,「按《大明律》,凡私茶出境,沒有拿到茶馬司關防而進行茶馬交易者,犯人與把關頭目俱淩遲處死,全家五千裡外充軍,貨物入官。洪武皇帝時,駙馬都尉歐陽倫私販了兩萬斤茶葉,被皇上賜死,連馬皇后都不敢求情,這樣的大事,你這個刑部員外郎都不知道?你回去好好讀一讀《大明律》,不然,法律不申,你還滿口有理。」

  對於張居正的痛斥,艾穆心下不以為然。他是個好學之人,一部《大明律》早讀得滾瓜爛熟。對於張居正所言駙馬都尉歐陽倫販私茶賜死一事,他也知道整個過程。洪武一朝,私下進行茶、馬、鹽交易者,處死何止千人。只是自洪武大行,經歷了幾個皇帝之後,茶馬鹽私販愈演愈烈,這些人巧取豪奪,一夜驟富,再拿錢來買通官府,官商勾結,牟取暴利,幾成風氣。有時候,一些清正的地方官或糾察禦史也會就此事上折請求皇上嚴懲,皇上也批旨查辦,終因法不責眾,不了了之。

  嘉靖、隆慶兩朝,沒有一個販私者被處以極刑。所以,《大明律》中關於販私條款,雖然沒有刪除,也只是一紙空文而已。艾穆就任刑部主事以來,對這些典故都作過悉心研究。從內心講,他對走私販私牟取橫財之人也是痛恨有加,但他腦子裡同時又有著根深蒂固的殺人者償命的思想,認為這些販私者並未殺人害命,故不應以死罪論之。此時面對怒氣衝衝的首輔,他訥訥答道:

  「首輔大人,賤官雖然愚鈍,但《大明律》還是爛熟於心。若按《大明律》,陝西決囚,確實不止王開陽大人所說的十七個,恐怕一百七十個都不止。」

  「你明白了?」張居正臉色稍改。

  「賤官明白,」艾穆由於剛才跪得太急,膝蓋生痛,這會兒稍稍挪了挪,接著答道,「只是《大明律》與眼下國情有所不符。」

  張居正一怔,問道:「哪些不符?」

  艾穆侃侃答道:「我大明洪武皇帝開國之初,為統攝六合,大掃天下九州之妖氛,故對於貪名、貪利、貪官、貪色者,一律予以嚴懲。蓋因當時國中局勢,遭受頻年戰亂之後,人心尚在躁急狂亂之中而不能自拔。為救溺人心,撥亂反正,洪武皇帝用的是重典。在此情之中制定的《大明律》,不免過於嚴苛。譬如說,《大明律》中規定,民間百姓不許穿綢披緞,不許穿短勒靴,膽敢犯律者,卸去雙腳。當時南京城中,有三位少年穿的褲子,因為在褲腿上用紅綢滾了一道邊,被人告到官府,洪武皇帝親自批旨,將這三位少年都捉去砍去了雙腳。如今,滿街百姓子弟都穿著彩綢滾邊的褲子,如果用《大明律》來定罪,別處不說,單說京城,恐怕有一半的青年人都會被砍掉雙腳。首輔大人,《大明律》這一條款,還能執行嗎?」

  艾穆自恃占理,因此引經據典直率爽氣地坦陳一番。張居正瞧著他搖頭晃腦如同在課堂上講授「子日詩雲」,心裡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在張居正看來,艾穆所舉的例子,貌似有理其實不靠實,與販私相比,更是風馬牛不相及。穿戴只關乎個人好惡,充其量是個風俗之事。而販私則不同,它擾亂國家大政,涉及國計民生。兩者孰重孰輕,略略權衡便知。可是這個艾穆偏要鑽牛角尖,一席話把張居正頂到南牆上。張居正沉住氣聽他把話說完,然後垂下眼瞼略一沉思,問道:

  「艾穆,前年胡椒蘇木折俸,你拿了幾個月?」

  「回首輔大人,同所有京官一樣,都是三個月。」

  「拿多少?」

  「這個……」艾穆偷偷窺了一下張居正鐵青的臉,回道,「同那個上吊而死的童立本一樣,兩斤胡椒,兩斤蘇木。」

  「哦,那三個月日子好過嗎?」

  「不,不好過。」

  「你知道,為何要胡椒蘇木折俸?」

  「太倉裡沒有銀兩。」

  「太倉為何無銀?」

  「賦稅累年積欠所致。」

  「這些你都知道嘛!」張居正口氣中明顯透著揶揄,「朝廷一應用度,靠的是什麼?靠的是賦稅!你們這些官員衣食來源靠什麼?靠的是俸祿。朝廷是大河,官員們是小河,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豈不乾涸見底?」

  張居正說的都是常理,艾穆焉能不懂?他在心裡思忖:首輔大人怎麼突然轉了話題兒,不談決囚事卻談起了財政?因此硬著頭皮回道:

  「賤臣聽說,聽說累年積欠也很難追繳。」

  「是呀,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啊!」張居正瞧著艾穆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積欠是一回事情,賦稅流失又是一回事情。就拿陝西來說,洮州、河州,還有西寧等處都設了茶馬司,直屬戶部管轄。洪武時期,這三個茶馬司每年稅收高達六十多萬兩銀子,後來每況愈下,你知道現在是多少嗎?」

  「賤官不知。」艾穆老實回答。

  「才二十多萬兩!而茶馬交易規模,卻是比洪武時期大了兩倍,為何交易大增而稅收大減?一方面是茶馬司官員收受賄賂執法不嚴,更重要的,便是走私販私日益猖獗。此風不禁,朝廷財政豈能不捉襟見肘?太倉豈能不空空如也?為扭轉這種頹勢,對走私販私之人,只有一個辦法,殺無赦!」

  張居正嘴中吐出最後三個字時,斬釘截鐵擲地有聲,在艾穆聽來,簡直就是石破天驚。他被震得渾身一哆嗦,怔忡有時,才勉強答道:

  「首輔大人高屋建瓴,剖析明白,賤官聽了如醍醐灌頂,只是,只是賤官覺得……」

  「覺得什麼,講清楚。」

  看到艾穆難以啟齒,張居正從旁催促。艾穆突然覺得嗓子眼冒煙,他乾咳了幾聲,答道:

  「賤官明白首輔大人的意思,對那些走私販私之人,一律格殺勿論。」

  「正是,」張居正又瞟了一眼桌上的卷宗,繼續說道,「去年冬季決囚,雖然殺了三百多人,但都是江洋大盜,奸搶擄殺之徒,而抗稅之人,走私販私者,卻沒有處決一個。這與皇上旨意相悖甚多。艾穆,你再去陝西,對關押在大牢裡的走私販私者,再行審決,有多少殺多少!」

  「首輔大人,賤官恐難從命。」

  「為什麼?」張居正瞪圓了眼睛。

  艾穆緩緩答道:「賤官對於趨利逐財之徒,也是深惡痛絕。但痛恨歸痛恨,秉法歸秉法,二者不可混為一談。賤官陋見,我萬曆皇帝初承大統,宜施仁政,威權不可濫用。何況嘉靖隆慶兩朝之積弊,不可能在一夜間全都解決。欲速則不達,此行政之至理也。走私販私者固然可惡,但也只能宜加疏導。洪武皇帝當年針對廣平府尹王允道建議,就磁州鐵礦徵稅一事親下禦旨,批道:『朕聞治世天下無遺賢,不聞無遺利。且利不在官則在民,民得其利則利源通,而有益於官。官專其利則利源塞,而必損於民。』關於利在朝廷還是利在百姓一事上,洪武皇帝此段旨意是再清楚不過了,因此,賤官建議……」

  說到這裡,艾穆突然打住。因為他發現張居正兩道劍眉已是蹙到一處,額頭上突然暴起的青筋,看上去就像幾條蠕動著的大蚯蚓,他頓時感到背心上陣陣發涼。

  眼見這個蕞爾小官竟然如此放肆,不僅僅是冒犯,竟還敢教訓!張居正早已是一腔怒火煮得熟牛頭。若艾穆不是搬出洪武皇帝的御批來,張居正早就恨不得一茶杯擲了過去。他今天找來艾穆,本是想再給他一次機會,讓他重返陝西將功補過。現在他對這位小老鄉的惻隱之心早已蕩然無存。他覺得與這種酸腐的清流談國事無異於對牛彈琴,心中作了這樣的判斷,也就強壓怒火,冷冷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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