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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〇


  「他們究竟想要怎樣?」

  「擠走張先生,只要他一離開首輔之位,那一班搗蛋官員,就沒人制服得了。」

  李太后覺得馮保的話有道理,便問小皇上:「鈞兒,你現在離得開張先生麼?」

  小皇上儘管已十五歲,但還不敢單獨柄政,因之對張居正倚之甚深。他答道:

  「母后,朕還離不開張先生。」

  「是啊,你雖然貴為天子,畢竟還是孩子,」李太后一咬嘴唇,狠狠說道,「不能讓這些人胡鬧下去,張先生奪情之事,不容討論。」

  「那,翰林院那幫詞臣如何處置?」馮保趁機問道。

  「管這些小人物做甚?要懲治,就懲治張瀚。」

  李太后這麼一說,小皇上立即附和,言道:「這張瀚竟敢抗旨,朕不能饒他。大伴,傳朕旨意,令他立即致仕。」

  「奴才遵旨。」

  馮保叩首退下,忙顛顛跑回司禮監擬旨去了。待他走後,小皇上問李太后:

  「母后,兒為天下慰留張先生,不知千秋萬代之後,黎民百姓會怎麼看我?」

  李太后詫異地問:「鈞兒,你怎麼會這麼想?」

  「孩兒畢竟是皇上,」朱翊鈞略略有些緊張地回答,「前朝那些皇上的功過是非,被張先生編成一本《帝鑒圖說》,作為經筵的日課。因此,孩兒今日所作之事,如果稍有過錯,豈不被後人恥笑?」

  李太后一聽這話笑了起來,問道:「你覺得讓張先生奪情,這件事錯了?」

  「父死守制,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一奪情,張先生就不能盡孝道,孩兒怕天下人說我寡恩。」

  李太后搖搖頭,回答說:「鈞兒,你要記住,天下讀書人,最講究兩個字,一個字是忠,另一個字是孝。孝是對父母,忠是對皇上。如若忠孝不能兩全,作臣子的,首先就得盡忠。岳母在他兒子岳飛背上刻上『精忠報國』四個字,就是這層意思。」

  「那,孩兒在這件事上,不會遭到駡名?」

  「不會,」李太后愛憐地看著兒子,和顏悅色地開釋道,「你如果留下一個奸臣,為的是自己的聲色犬馬,而讓他奪情,後代人肯定會恥笑你,但你已說過,你是為了天下蒼生而讓張先生奪情,這應該是英明君主的作為。」

  「有母后這句話,孩兒就放心了。」

  朱翊鈞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他如此認真地思考問題,讓李太后深切地體會到兒子長大了,她感到興奮,又有些許惆悵。想了想,又給兒子出主意說:

  「鈞兒,此次讓張先生奪情,一定會引起風波,明日讓張瀚致仕的旨意傳出去,恐怕會輿論大嘩,你心裡頭一定要有個準備。」

  「如果有人鬧事,該如何處置呢?」

  「殺一儆百,你這個當皇上的,該使用威權的時候,決不能心慈手軟,用張先生的話說,就是不要行婦人之仁。」

  李太后說話的時候,夕陽正好斜斜地照射進來,給她身後牆上掛著的那一幅刺繡的觀音菩薩像,塗上一層淡紅的光暈。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二十五回 天香樓上書生意氣 羊毫筆底詞客情懷

  甫交十月,冬令已至,京城的天氣已是有些涼了,早晚行人都穿上了棉衣。十月初二這天傍晚,只見兩乘轎子一前一後抬到燈市口的天香樓前。頭一乘轎子裡坐著的是一個五品官員,約四十歲左右年紀,生得矮小清峻,此人名叫艾穆,是一名刑部員外郎。第二乘轎子裡坐著一個身著六品官服的人,三十五六歲年紀,斯斯文文,一看就是個白面書生。他名叫沈思孝,是刑部衙門的一名主事。兩乘轎子都在天香樓門口落了下來,人還沒下轎,就聽得一陣鞭炮聲劈劈叭叭炸了個滿天星。刺鼻的硝煙味,嗆得艾穆好一陣咳嗽。鞭炮聲中,又見一大串貼著大紅喜字的走馬燈圍著轎子上下翻飛磨旋兒,十幾個小孩一邊拍巴掌一邊齊嶄嶄兒唱道:

  老爺升官——喜呀!
  開府建衙——喜呀!
  瓜傘開路——喜呀!
  八面威風——喜呀!

  艾穆一聽就知道是討喜錢的,京城年年月月都有升官的人,凡升官必有盛宴。因此,一幫街頭小混混便覓著一個討錢的方法,專門堵在大酒樓的門口,圍著官轎大唱《喜字歌》。前來赴宴的人未必都是升官的,但人在世上走誰不圖個吉利?此時艾穆雖然心情不佳,仍然從袖筒裡掏出一把銅板賞了。

  在店夥計引領下,艾穆與沈思孝兩人上得二樓一間寬大的包房。房裡先已坐了五個官員,都是翰林院一班詞臣,他們是編修吳中行,檢討趙用賢,侍讀趙志皋,張位與習孔教。這幾位年輕官員,在京城翰墨場中很有一些名氣。艾穆在這群人裡頭,年齒稍長,而且也是惟獨一個沒有進士身份的。他們之所以與他交往,皆因艾穆當年以鄉舉被薦用為阜城教諭。由於學問好,鄰郡的青年士子常跑來聽他講學,其中不少人後來考取了進士,更有一個名叫趙南星的人,競高中探花。這趙南星貴為探花郎,然對他執弟子禮甚恭。艾穆由此聲名大噪。萬曆初,他得到張居正的賞識,被薦拔為刑部員外郎。自來京城,他便和翰林院的詞臣們惺惺相惜過從甚密。今天下午,吳中行下帖子請他與沈思孝前來天香樓餐敘。他早就聽說翰林院詞臣穿著大紅袍子跑到內閣拜謁

  呂調陽的事,也想趁機問個究竟,於是踐約而來。他剛一進屋,吳中行就站起來嚷道:

  「和父兄,你終於到了。」

  「今天下午,大理寺的人來衙門會揖,所以散班遲了,」艾穆朝在座諸位拱手一揖,笑著說,「翰林院的俊彥都到了,請問誰請客?」

  「我。」吳中行答。

  「為何請客?」

  「為首輔守制的事。」

  「啊?」

  艾穆一怔,回頭對站在身後的沈思孝說:「純父兄,這頓飯不大好吃吧。」

  沈思孝與在座的趙志皋是老鄉,通過他的介紹,早就同吳中行等人成了好朋友,常在一起吟詩作賦品茶論道。這幫詞臣近日所做之事,沈思孝不但知道,而且也是積極參與者,因此答道:

  「今天,大概是物以類聚,不然,子道兄也不會請我們前來湊熱鬧。」

  「是啊,請你們來,是有要事相商。」

  吳中行說罷,邀大家人席。不一會兒,各色菜肴一景兒擺了上來。這天香樓精於製作關外大菜,招牌菜是紅燒熊掌和烤乳羊。眼下大盤大碗珍饈滿席,特別是那一盆煨得爛爛的熊掌和那只烤得油膩膩肥嫩嫩的乳羊,更是熱氣騰騰饞得大家直吞口水,吳中行讓店小二離房出門,自己親執酒壺給大家斟滿了一杯酒,言道:

  「這第一杯酒,咱們敬一個人。」

  「敬誰?」沈思孝問。

  「老天官張大人。」吳中行陡然神色黯淡下來,負疚地說,「張大人拒不上折勸說首輔奪情,氣節可嘉,高風可仰。可是,我們那天去吏部卻錯怪了他。昨日,皇上諭旨讓他致仕,朝中部院大臣中,又少了一位清望人物,豈不令人痛心,來,這第一杯,我們敬他。」

  吳中行拿起酒杯一舉,大家依他的意思,都一仰脖子幹了。艾穆放下酒杯,問鄰座的趙用賢:

  「汝師兄,聽說左都禦史陳瓚,倡議六部合折挽留首輔,可有此事?」

  「你這已是過時的消息,」趙用賢放下準備去夾熊掌的筷子,回道,「這陳瓚受了李義河的攛掇,想聯絡部院大臣一起上折挽留張居正,但卻沒幾個響應的。不是部院大臣都像天官張瀚這般有氣節,而是他們中像王國光、王之誥等,都是張居正的密友,出來說話不方便。但也用不著他們了,今天下午,禦史曾士楚和吏科給事中陳三謨慰留的摺子,已送進了大內。」

  乍一聽這消息,艾穆鼻子一哼就變了臉,切齒罵道:「這些士林敗類,競棄國家綱常倫理而不顧,爭以諂諛為榮,真把人活活氣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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