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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玉娘!」

  張居正大喊一聲,寢房中回聲蕩漾。他用鼻子使勁嗅了嗅,仿佛聞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輕輕地呼喚了一聲,回答他的,只有虛空中那若有若無的琴聲。他心中頓時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記得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裡是三天前。玉娘仍對他嫣然而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樣任性撒嬌。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後,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變了。儘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賠禮道歉,玉娘也寬宥了他,並且撫琴作詩蘊藉繾綣一如往昔,但細心的他,仍能覺察到玉娘深藏于心的些許惆悵。她對鏡梳妝臨風憑欄的迷茫情緒,更引起了張居正對她的百般疼愛。他知道兩人之間這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對玉娘是一種傷害,他正準備選擇佳期,正式納玉娘為妾。然而,他還來不及把這個決定告訴玉娘,這位風情萬種的美人兒,突然間就離他而去,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居正的心被痛苦緊緊攫住,他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梳粧檯前,這才發現脂粉盒下,壓著一張彩箋。張居正小心把它拿起,上面寫了幾行字和一首詩:

  老爺:奴婢今日得知,你還是把邵大俠殺了。死者不可複生,生者豈無錐心之痛。以奴婢之紅粉癡情,實

  難感化老爺鐵石心腸。奴婢去矣,和淚寫小詩一首,聊表奴婢寸斷之柔腸:

  淒風苦雨恨綿綿,
  此去奴家淚不幹。
  鴛夢一朝成往事,
  難將恩怨說前緣。

  看罷這張箋紙,頓時間,張居正眼前一片茫然,兩顆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溢了出來。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二十三回 詢撫臣定清田大計 聞父喪感聖眷優渥

  春去秋來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萬曆五年的秋天。這天夜交亥時,一匹快馬自宣武門方向馳來,到了紗帽胡同口,馬上騎客一捋韁繩,快馬兩隻前蹄頓時騰空,那人趁勢跳下馬鞍,向一個正好路過此地的路人打昕,張大學士府在何處?因這人濃重的南方口音,路人一連聽了三遍才弄清楚意思,便向胡同口內一指,答道:「進去百十來步就是。」聽說這麼近了,那人不再騎馬,而是牽著馬大步流星走進紗帽胡同,片刻之後,張居正的府邸大門便被這人擂得山響。

  此刻,張居正府上客堂裡,正坐著兩位來訪的客人。一位是戶部尚書王國光,一位是山東巡撫楊本庵。為何這樣兩個人湊到一塊兒來拜訪張居正呢?事情還得從一個月前的一份奏摺說起。

  從萬曆二年開始,整頓財政一直是張居正推行萬曆新政的主要內容,從子粒田徵稅到萬曆四年開始的馳驛制度的改革,都使朝廷得到了實惠。單說這個馳驛制度,大明開國後,承唐宋朝廷舊制,在全國各地建有數百個驛站。這些驛站負責在職官員的赴任及出差公幹的食宿接送,其費用由驛站據實上稟核實報銷。而其長年供用的轎馬佚役,則就地征派。驛站歸兵部管轄,管理驛站的官員叫驛丞,都是八品銜,亦是兵部提名吏部任命。朝廷設立驛站的初衷,本意是為了公務簡便,提高辦事效率,但演變到後來就成了一種特權。入住驛站者,照例應有兵部發給的勘合作為憑證:為了發放簡便,兵部每年給在京各大衙門以及全國各府州衙門配發一定數額的勘合,持此勘合者,不單出門旅行有驛站接待,一路上轎馬官船都由驛站供給,臨行還由驛站送上一份禮

  銀。如此一來,一紙小小的勘合就成了官場上身份的象徵,一些高官大僚當路要人,不但自己享受勘合之便,甚至其家人僕役都能獲沾殊榮。因此,近一百多年來,這大明開國訂下的驛遞制度,已日漸演變成國家財政的重大負擔,全國數百座官驛變成了官員們敲詐勒索游飲宴樂的腐敗場所。張居正奏明皇上對驛遞制度進行了嚴厲整頓,對勘合的管理嚴之又嚴,規定凡因私旅行者一律不准馳驛,違令者嚴懲。官員們出門在外在官驛中享受慣了,突然不准使用,都深感不便。更重要的是,出一次遠門本是官員們撈外快的絕佳機會,如今不但沒有「禮金」收入,沿途住客店還得花去一大筆費用,因此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與抵觸,甚至有人給皇上寫摺子,要求廢除這個剛剛實施的「驛傳之禁」,張居正決不肯通融。他深知整飭綱紀矯治腐敗的艱難,於是對敢於違禁者給予嚴懲,一年多來,因為違反條例使用驛遞或騷擾驛站的官員,被他處分了五十幾個。

  最典例的例子有:大理寺卿趙悖郊遊,在京南驛吃了一頓招待筵席,被降職一級。按察使湯卿出京公幹,要驛站多撥三匹馬載其僕役並索要酒食,被連降三級。更甚者,是甘肅巡撫侯東萊的兒子擅自使用驛站,被言官糾彈。甘肅地處北疆前線,侯東萊又是制虜鎮邊屢建殊功的封疆大吏。因此有不少人替他說情,小皇上也想下旨「薄責之,下不為例」,張居正卻堅決不同意,執意革去了侯東萊兒子的官蔭。對別人要求嚴格,對自己身邊的人更是管束得近於苛刻,他的兒子懋修回江陵參加鄉試,張居正讓他雇了一頭騾子騎著回去。他府上一個僕人外出辦事,把驛站的馬匹用過一回,他知道後,立即把這僕人綁至錦衣衛治罪,杖一百棍遣回原籍。

  常言道「政治當明其號令,法令嚴執,不言而威」,由於張居正善用刑典,且完全不徇私情,一個爛了一百多年的驛遞制度,竟被他用一年時間治理得秩序井然。不僅矯正了官員們據此而營私的痼弊,而且一年還能為朝廷省下一百多萬兩銀子。

  由於連續做成了幾件大事,再加之深得李太后和馮保的信任,張居正現在成了大明開國以來最有權勢的首輔。在他的治理下,不但吏治清明,國家財政也徹底擺脫了困境。但他知道,近百年來積累下來的弊政,不可能在短短的幾年內全部芟除。民瘼輕重,吏弊深淺,錢糧多寡,強宗有無,諸多國事,張居正都銘記於心,一旦發現問題,便及時糾察處理,決不肯拖延半日。

  卻說上個月,戶科給事中溫加禮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彈劾山東巡撫楊本庵徵稅不力。隆慶年間,山東一直是糧稅大省,可是自萬曆二年之後,山東上交國庫的稅銀雖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國的排名卻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而原來遠遠落在後面的如山西、湖廣等省卻晉身為前八名。山東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經過子粒田征課等措施後,為何稅賦卻不能大幅增收?溫加禮便把這責任歸咎于楊本庵。

  張居正收到從小皇上那裡轉來的這份奏摺後,極為重視,吩咐手下把王國光召來會揖此事。其實,在讀到這份彈劾摺子之前,王國光就已經注意到山東的問題。當年,王國光與楊本庵同在山西為官,王為撫台,楊為學政。因此王國光深知楊本庵的為人,做事丁是丁卯是卯決沒有半點含糊,而且進取心也強。說他玩忽職守懈怠政務,於情理上說不過去。王國光猜想楊本庵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便建議張居正把楊本庵召進京城當面詢問。張居正也覺得派人前往調查再等他回來稟報,既費時,還不一定可靠,遂聽從王國光的建議,往山東撫衙發了一道加急諮文。楊本庵收到函件,焉敢怠慢,即刻束裝北上,他今天下午到京,先去戶部拜訪了老朋友王國光,然後隨王國光連夜來到張居正的府中。

  楊本庵擔任山西學政時,張居正在禮部尚書任上,還是隆慶二年京城會試的主考官,因此兩人並不陌生,但也沒有私交。楊本庵這是第一次登張居正的家門,他本是有心人,一看這客堂明窗淨几,處處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就知道主人的心性,對卑鄙齷齪藏汙納垢之事天生反感。張居正自當首輔後,為避嫌疑,極少在家會見官員,但他知道楊本庵是王國光的朋友,故給了他一回面子。

  茶過三巡,寒暄過後,張居正開口問道:「楊大人,戶科給事中溫可禮彈劾你的摺子,想必你已看到。」

  「下官動身進京之前,就收到這份彈劾摺子的副本,」楊本庵一談正事兒就挺直了身子,他看了看王國光,又補充道,「而且,稍後的邸報中,也將這摺子全文刊登了出來。」

  「溫可禮說的可有道理?」

  「事實是真的。」

  「那什麼是假的?」

  「說下官玩忽職守,政務懈怠,這一條是假的。」

  「為何不見你的辯疏上來?」

  「首輔大人緊急諮文讓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擱下了,而且,這辯疏下官也無從落筆。」

  「為何?」

  「唉,下官真是有難言之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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