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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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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張四維一直有心照拂,但憚于張居正防微慎獨的做人風格,他不敢冒這個險。但他看准了張居正不喜歡江西舉子湯顯祖恃才傲物的張狂勁兒,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張花團錦簇的試卷扔進了廢紙簍,讓這位志在必得的大才子愴然離京。儘管這一處置本意是為了討張居正的歡心,而不惜招來物議,但張居正仍不領這個人情;第二,張居正不止一次聽人說過,張四維為了能早日人閣,還走通了馮保與武清伯李偉兩人的門路,大肆向他們行賄送禮。張四維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經營鹽業而積下巨額財富,他根本用不著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銀子供他打通關節。 基於以上兩個原因,他差不多已將提拔張四維的念頭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發生後,這件事又有了新的變化。戚繼光御前告狀之後,第一個感到緊張的還不是武清伯李偉,而是薊遼總督王崇古。在當朝那些以文馭武的進士出身的總督中,最為出類拔萃的,當數譚綸、殷正茂與王崇古三人。當初楊博由兵部尚書改任吏部尚書,到底該由誰來接替他。張居正一時委決不下,最後,他想出一個折衷方案,讓譚綸擔任兵部尚書,而讓王崇古掛兵部尚書銜領薊遼總督一職,殷正茂掛左都禦史銜仍領兩廣總督。這樣,論級別三人都是二品大員。不同的是,譚綸坐的是實職,總攬全國軍事,實際權力大過王崇古與殷正茂。如此安排,三人都皆大歡喜,因為譚綸年紀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個有資格接任兵部尚書一職的,就數他王崇古。但異數難料,眼瞧著王崇古可以順利接班,誰知「棉衣事件」突然爆發——這場悲劇的起因,就在於王崇古把這筆製作棉衣的生意當作人情送給了武清伯李偉。 事出之後,王崇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他想上摺子辯解,但數次提筆又不知如何敷陳。儘管這筆生意是李偉主動跑上門來要去的,但自己又怎敢把這責任一古腦兒推給他。設若自己咬牙把這責任承擔下來,豈不是伸著腦袋讓人砍?常言道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急白了頭髮,現在用來比之于王崇古,庶幾近之。 其實,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張居正也感到非常棘手。平心而論,他對王崇古的才幹十分欣賞,這位文帥同殷正茂一樣,從裡到外透露的都是一股子精明強幹的循吏作風,而絕無半點迂腐空談的清流習氣。他之所以建議戚繼光到御前告狀,原也只是想借此治一治外戚集團的頭號人物李偉,這想法同他今年夏天呈給皇上的《請裁抑外戚疏》如出一轍。如此一來,作為當事人之一的王崇古勢必受到衝擊。目前情勢下,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再不可能由他來接任兵部尚書。這種結局雖是王崇古咎由自取,但張居正畢竟不願意由此而讓王崇古背上心理包袱,甚或一蹶不振。如果這樣,朝廷將損失一位難得的能臣良吏。打擊貴戚為的是懲治腐敗,搬開阻擋萬曆新政的絆腳石,絕不是為了剪除異己自毀長城。為朝廷留一個人才,無異於為天下的黎民蒼生謀一份福祉。 基於這等考慮,張居正已在暗自尋求一種解決之途。正在這時候,李太后要他增加閣臣,他思慮再三,決定推薦張四維。儘管在小皇上主持的廷推中,有人還是覺得申輔時最合適,但他堅持己見,列舉了推薦張四維的六條理由。但有一條理由他一直沒說出口,卻是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因為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嫡親外甥。 這一推舉,滿朝文武都感到震驚。高官大僚沒有幾個不知道張四維與王崇古的舅甥至親關係。就在「棉衣事件」鬧得沸沸揚揚舉朝皆驚之時,張四維卻能不受王崇古的牽連而榮登閣臣寶座,這一舉措,令那些循常例推斷朝局揣摩首輔心志的老官僚們,一個個如墮五里霧中。當然,作為當事人的王崇古與張四維舅甥二人,對張居正的感情在一夜之間徹底翻了個個兒,由猜忌、怨恨與沮喪變成了自愧、仰慕與感激涕零。 張四維入閣之後,嚴格遵守小皇上禦旨與李太后的懿旨:「隨元輔張先生入閣辦事。」一個「隨」字,便把他與張居正的關係定得清清楚楚。任何事情他都不能獨自決斷,必須請示張居正方可定奪。因此,雖然張居正讓他分管禮刑兩部的章奏封駁一應事宜,然而他恭敬而遜,順上為志,不敢有一星半點的私意。 卻說張居正步入內閣見張四維的值房門開著,正自猜疑問,張四維也聞聲走出了值房。他見首輔正朝裡頭走,連忙拱手一揖,笑道: 「首輔,今天除夕,也不在家歇著?」 張居正還了一禮,反問道:「你不也來了麼?」 「邵大俠一案雖然已經處理,但尚未結案。昨日,下臣從刑部調來該案卷宗,還想再看一看。」 「啊,你可有新的想法?」 張居正極有興趣地問,隨即讓張四維來到他的值房,張四維坐下後,稟道: 「那個邵大俠已死,棉衣事件按理可以結案,但胡自皋尚未處置,現仍羈押在揚州漕運大牢裡。」 「你調刑部卷宗看什麼?」張居正問。 「看胡自皋的讞審筆錄,」張四維說著看了看張居正的臉色,審慎言道:「自胡自皋收監之後,外頭輿論很大,說馮公公是他的鐵後臺。如今元輔批示抓了胡自皋,是不是要查馮公公的問題。」 「外頭這些濫言不必聽它,緝拿胡自皋之前,不穀專為此事向馮公公作了通報,馮公公也是同意的,」張居正向張四維解釋,接著問,「胡自皋讞審時說了些什麼?」 「他一再辯解自己與棉衣事件無關。」 「他不是批了鹽引給邵大俠麼?」 「他說這是邵大俠設局誑他,不得已而為之。」 「他沒有攀扯馮公公?」 「沒有,一個字也未提到。」 「這一條滑泥鰍,倒知道緊要處守口如瓶。」張居正眼中掠過一絲失望的神情,思慮了一會兒,又問,「能給胡自皋定罪的,究竟有哪些?」 「有人證物證,能夠落實下來的,他實實在在貪墨了九萬兩銀子。」 「這麼少,你信麼?」 「咱也不信,但也沒有辦法,」張四維歎一口氣,蹙著眉道,「南京刑部已派員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細軟值錢物件,能折出三萬多兩銀子,實際的現銀也只有三萬多兩。」 「他早就轉移了,還等著你去抄家?」張居正搶白一句,又問,「戶部尚書王國光可知曉這些情況?」 「他看過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貪墨只有這個數。」 「就這個數,也可治以重罪。」 「問題是……」張四維欲言又止。 「是什麼?」張居正抬了抬眼。 「昨天,馮公公讓人給下臣捎了個話兒,他說,對胡自皋的懲處,雖然沒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輕饒。」 「呵,馮公公真會說話兒,」張居正嘴角泛出一絲難以捉摸的微笑,「表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對胡自皋要嚴懲,實際上是要保他一條命。」 「是呀,因此下臣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調來一閱,把他的罪行歸納清楚,然後再向首輔稟報,看究竟如何處置。」 「若想重懲一個貪官,簡直比登天還難,」張居正喟然長歎,他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接著說,「也沒有什麼好商量的,就依馮公公的話,活罪不能輕饒,將胡自皋家產充公,個人流徙三千里戍邊,永不准開籍回鄉。」 「是!」 張四維領命退出。張居正獨自坐在值房裡,正想著「棉衣事件」的始末緣由,忽聽得門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聲: 「首輔大人。」 張居正抬頭一看,見是積香廬主管劉朴,便示意他進來,盯著他問: 「你怎麼來了?」 劉朴滿臉驚慌,跪下稟道:「啟稟首輔大人,玉娘不見了。」 「你說什麼,」張居正霍地站起,迭聲問道,「你說玉娘不見了,她去了哪裡?」 「她昨日下午下得樓來,說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攔,就讓她去了,誰知她一去不返。小的派人四下尋找,至今也沒有下落。」 劉樸跪在地上結結巴巴語無倫次,張居正又氣又急,朝他一跺腳,吼道: 「還不快起來,去積香廬。」 大約半個時辰後,張居正匆匆忙忙來到了山翁聽雨樓,一路上他直跺轎板要轎夫趕快。眾轎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積香廬,一個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都快要癱下了。張居正蹬蹬蹬搶步上樓,一把推開玉娘的寢房,只見琴箏宛然,香奩依舊,人卻不知哪裡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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