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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過了辰時,被請的客人陸續到齊,來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裡頭叫得響的人物,他們中地位最高的,當數鎮國公朱希孝。他是開國元勳朱能的後代,到他這裡,已世襲了九代。這朱希孝為人謹慎,從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勢豪大戶中人緣極好。張居正對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極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薦,朱希孝還被皇上任命為錦衣衛鎮撫使,轄控錦衣衛南北十六衛營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號武臣了。他之到來,令武清伯甚為高興。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大約巳時一刻,忽有門子滾葫蘆般跑進客堂,跪下稟道:

  「老爺,宮裡頭的牌子到了。」

  李高連忙出門迎接,一會兒,李太后名下的隨堂太監萬和就隨著李高走進了客堂。一看到客堂裡坐了不少貴賓,萬和禁不住一愣,這些人,多半他不認識,但像朱希孝、許從成這樣的顯貴,他還是打過交道。他當即先朝在座的諸位勳貴抱拳一揖,然後再對武清伯施禮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來送禮。」

  「好哇,咱閨女啥時候兒都惦記著我這把老骨頭,」李偉一臉的紅光,不無炫耀地說,「萬公公,太后這一向可好?」

  「好,每日還是抄經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溫書習字,還要閱讀各地奏摺,處理軍國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閨女給咱捎話兒了嗎?」

  「捎了,」萬和拘謹慣了,回話極有分寸,「李娘娘要你老人家保重身體。」說罷,喚過隨他前來的兩個小火者,將一個禮盒兒抬到客堂裡當場交付,然後領了賞錢辭謝回宮去了。

  萬和一走,客堂裡的氣氛頓時又活躍起來,第一個起身離席,搖著臃腫的身軀走到禮盒兒跟前的是許從成,他繞著禮盒兒走了一周,煞有其事地感歎道:

  「俗話說,親不親,一家人。你們看看,大凡什麼事到了節骨眼兒上,還是親情為大吧。」

  許從成這些夾塞兒的話,在場的人一聽就懂——這是暗指「棉衣事件」。於是,客堂裡七嘴八舌議論開來:

  「有些人手伸得特別長,想攪和皇上家裡的事,這真是自不量力。」

  「別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實他們心裡頭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來。」

  「今年的子粒田徵稅,咱白掏了四千兩銀子。」

  「我呢,我還不是一樣,碰到這種人當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覺,無量壽佛。」

  「別急,惡有惡報,善有善報。君不聽古人言,千人所指,無病自死。」

  許從成點一把火,把眾人的憤怒都引了出來。除開朱希孝,這些人都是對子粒田徵稅極為反對的,腹誹藏之既久,借機洩憤也事屬必然。朱希孝對這些偏激之詞聽不過耳,遂響亮地打了~聲咳嗽,待眾人安靜下來,他才和緩言道:

  「居家友聚,議論國事朝政,實乃朝廷大忌,諸位還是謹慎些個。」

  慮著鎮國公的聲威,他這一說,眾人再也不敢造次。許從成本是打不滅吹不熄的逗人燈,哪肯閑著?遂轉了話題兒,又指著禮盒兒言道:

  「大家猜猜,這禮盒兒裡裝的是啥?」

  「銀錠。」有人回答。

  李高上前掇了掇,道:「並不沉的。」

  「那就不是銀錠了,」許從成說,「咱看也猜詳不出,乾脆,還是請武清伯打開,咱們一睹為快。」

  眾人一齊說好,武清伯滿面笑容走近前來,看著系在禮盒兒外頭的彩帶及綢花,已是喜不自勝。李高遞給他一把剪刀,要他把彩帶剪開。武清伯捨不得剪,硬是笨手笨腳去解那彩帶的結子,弄了半天才解開,待他打開層層包裝,把最後一層綢布揭開時,一直站在一旁圍觀的王公大僚們,頓時都傻了眼。

  盒子裡躺著的是一把砌刀。

  武清伯是泥瓦匠出身,李太后派萬和來給他送來一把砌刀,在場的人沒有誰不明白李太后的良苦用心:她要他的父親不要忘本。

  「咦,怎麼會是這個?」許從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清伯與李高父子二人面面相覷地對視一眼,站在禮盒兒跟前,恍若兩根木樁。除夕這天上午,張居正仍乘轎到內閣轉了一趟。京師各衙門年節放假從臘月二十八至翌年正月十六,期間除值守人員每日點卯以應必須,各衙門例不辦公。張居正難得有幾天清閒,但心中對國事仍放心不下。托老天爺的福,他自上任首輔兩年多來,域內風調雨順,長江、黃河與淮河都未曾有水患發生。北方九邊,從陝西榆林到遼東朵顏三衛,這數千里的防線,除秋上偶爾有小股韃靼與色目驃騎越境劫掠牛羊外,亦無大的戰事發生。連續兩個半年,南方水田北方旱地都有好收成,因此各府州縣徵收糧課沒有出現拖欠現象,且州倉府庫糧滿為患。累年的積欠除萬曆元年減免一次外,第二年又酌情對河南、山西、湖廣與河北等歷年受災較多因之積欠也多的省份再減免一次,如今積欠已基本清理完畢。

  隆慶時期六年都做不成的事情,張居正花兩年時間就大功告成。朝廷手中有糧,老百姓又都得到實惠,因此耕夫野老一般庶民無不誇讚萬曆新政的好處。再加上子粒田徵稅以及全國十大稅關的改制,屯邊與馬政的改革,宮中皇室用度的削減以及兩京各大衙門裁汰冗員節縮開支等財政舉措,使國庫的銀兩大幅增加。僅萬曆二年一年,與隆慶六年相比節約下來的銀兩就達三百萬兩之巨,再加上新增收的五百多萬兩稅銀,張居正的摯友王國光,終於從大明王朝近兩百年來最窮的一個戶部尚書搖身一變成為一個最富有的大司徒。今年秋天,張居正決定給全國官員提高年薪的折俸。過去折俸,四品以上官員是三分銀,七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四分銀六分銅鈔,如今倒了過來——四品以上官員是七分銀三分銅鈔,五品以下官員是八分銀兩分銅鈔,須知銅鈔因造得鑄得太多太濫,根本不值錢。官員們薪俸拿到的現銀多了,無異於提高了俸酬,中小官吏得到的實惠猶多,因之也是一片讚譽。總之,這個春節物阜民豐,南北東西到處一片喜氣洋洋。

  張居正心裡清楚,這種局面的取得,是李太后與小皇上對他言聽計從的結果。「內閣每有一議,皇上即下一旨」,這種親密無間的君臣關係,乃是萬曆新政得以展布的穩固基石。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富國強兵的夢想初見端倪,張居正初登首輔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沒有鬆弛,反而更加強烈了。歷史上功虧一簣的前車之鑒太多。眼下的局勢雖然對他有利,明槍沒有了,但暗箭隨處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這種警惕心與緊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呆不住,仍想著要到內閣走走。

  因今日只是巡視而無實際的事兒,張居正在路上便是從容不迫,待到內閣院子裡落轎時,已過了巳時。他剛走進內閣,忽見呂調陽對面的一間值房門已開啟,那是新增補的內閣輔臣張四維的值房。說到張四維入閣,這裡頭還有一段故事:戚繼光告禦狀不幾天,李太后曾召見玉娘,兩人說閒話時談及張居正為國事操勞恨無分身之術,李太后當時就讓容兒傳她的懿旨,讓張居正再挑一兩個輔臣,隨他人閣辦事。張居正得到這道旨意,內心感謝李太后與小皇上對他的關心,但在推薦輔臣的人選上,他卻頗費躊躇。他心中有三個人選,一個是詹事府詹事申輔時,一個是禮部左侍郎許國,還有一個就是禮部尚書張四維,這三個人都在他為小皇上精心挑選的六個經筵講師之中。這三個人,申輔時是狀元出身,學問道德都為士林推重;許國資歷稍淺,卻也是有著經

  邦濟世的實際才幹;至於張四維,論資歷三個人中數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進士後,從知縣做到巡撫,臬台藩台都幹過,當封疆大吏時很有政聲。去年,張居正推薦他出任禮部尚書一職,原也存了讓他人閣的意思。但他在禮部尚書任上一年多來,所作所為卻有張居正不甚滿意之處。最不滿的是兩件事情:第一,今年的會試,張居正的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二人參加,敬修雖然榜上有名,名次卻在八十名開外,更慘的是,嗣修還名落孫山。雖然事前張居正就會試事一再叮囑張四維要秉公持正,但到頭來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這般狼狽,心裡頭還是很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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