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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一


  「明正典刑就得把你押赴北京,但慮著你江湖朋友眾多,怕路上不安全,故更改了旨意。」

  「真乃杯弓蛇影,大明天下赫赫皇朝對~介布衣如此害怕,這是衰敗之象啊!」邵大俠長歎一聲,一臉的蔑視,又問,「這秘密處死的差事,就落到你王大人的頭上?」

  「是。」王篆強壓下心頭的慌張。

  邵大俠又問:「你準備如何下手?」

  「你看,那兒有一壺毒酒,」王篆指著牆邊高腳幾上的酒壺說,「酒過三巡,趁你不注意,將那酒斟上一杯讓你飲下。」

  「無稽之談!」邵大俠鄙夷地說,「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死也須死得壯烈,遭人暗算成何體統!」

  「那,邵大俠想怎麼死?」

  「用刀砍死我,用箭射死我,都可以。」

  王篆從未碰到如此視死如歸的人,心中除了緊張又陡生敬慕,小聲囁嚅道:

  「邵大俠,我王篆是奉命行事。」

  「我知道,我又沒怪你,」邵大俠抓起酒壺一陣豪飲,直到涓滴不剩,他把酒壺一摔,問,「刑場設在哪兒?帶我去。」

  王篆不由自主雙腿抖了起來,他結結巴巴地說:「邵大俠,你可有遺言留給家人?」

  「沒有,走吧。」

  「你,你還是留幾個字吧。」

  王篆近似懇求。邵大俠想了想,道一聲:「好吧。」便隨著王篆回到花廳,在已鋪開的宣紙上奮筆寫道:

  象以齒焚,
  犀以角斃;
  猩以血刺,
  熊以掌亡。
  貂以毛誅,
  蛇以珠剖;
  狐以腋殞,
  獐以臍傷。
  匹夫何辜,
  懷璧其罪。
  只為冤魂,
  安然受戮。
  是大丈夫,
  慷慨赴死。
  將這人間,
  留給俗流。

  寫到這裡,邵大俠似乎意猶未盡,但一時找不到詞兒,便慨然擲筆,昂頭走出花廳。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二十二回 邀五公齊瞻年節禮 對空房捧讀絕情詩

  臘月二十四一過,北京城中過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起來。平日冷冷清清沒多少生意的商鋪,現在無不擠擠雜雜。大街小巷到處都是人,有東跑西顛置辦年貨的,有扛著長篙帚子到處吆喝著替人掃塵清洗煙筒的;有趕著騾車專給大戶人家送紅籮炭白花窗紙等雜物的,有當街擺起條桌替人寫春聯的;有挑著刀具擔子上門替人家殺豬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著快板挨門挨戶送門神,為的是討幾個銅板。總之是人無貴賤,都為一年一次的春節忙得腳不沾地兒。

  卻說除夕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裡裡外外都是張燈結綵。往年過年,大門口掛上八盞大紅燈籠,熱熱鬧鬧就滿有氣氛。今年這燈籠卻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盞。而且,這些燈籠沒有一只是從庫房中取出的舊物,它們都是從珠市口汪家燈鋪裡訂制的新款宮燈:大清早,家廳們搬出梯子掛燈時,惹來了一幫看熱鬧的乞丐:這些耍貧嘴覓食兒的街混兒,碰到哪家有喜事兒,都會湊上去說吉利話討財喜。這會兒,乞丐中一個綽號叫銅豌豆的小傢伙,看到一隻燈籠被掛上樑,忙把一掛鼻涕縮了縮,從腰帶上抽出快板摔了個花樣敲打起來,和著快板響亮的節奏,他扯著嗓子有板有眼唱道:

  掛燈籠,紅彤彤,
  這戶人家占東風。
  日子過得火蓬蓬,
  當官當得路路通。

  這吉利話順耳,此時若把幾個銅板擲過去,小叫花子們也就作揖道謝,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當事,不但沒有一個人捨得施捨小錢,反而有一個還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這裡不是你們鬧的地方。」

  一句話未完,銅豌豆又敲起了竹板,嘴巴一癟唱道:

  掛燈籠,紅彤彤,
  外面好看裡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頭,
  拆下富字換成窮……

  銅豌豆順口溜張口就來,他還欲鋪排下去,忽然「啪」的一聲,他的臉頰上挨了一個重重的手批。抬頭一看,一個身材高大的壯漢像一堵牆橫在他面前,銅豌豆捂著臉正欲叫駡,壯漢如同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起來,喝道:

  「小雜種,誰讓你在這裡咒我?」

  這壯漢是李高,他本是個夜裡不眠日裡睡覺的玩主。除夕這一日家裡有喜事,他才起了個大早,到街上溜達辦事,回到家門口正碰到這群叫化子哄鬧,便逮了個正著。

  銅豌豆一見這李高衣著華麗,再看周圍不知何時已圍攏了一群橫肉面生的打手,頓時心底發虛,吸溜著鼻涕答道:

  「咱誇這府上燈籠,他不肯給賞錢。」

  「誰?」

  「他們?」

  銅豌豆指著門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銅豌豆放下,又對那些家丁擰著眉斥道:

  「你們怎麼和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見識,嗯?就他娘的幾個銅板,你們施捨不起是不是?」

  幾句話罵下來,家丁們一個個不但氣星兒沒有,還都哈著腰滿臉賠笑。一個年長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銅板遞過來,銅豌豆接過破涕為笑。

  「你叫什麼?」李高問。

  「銅豌豆。」

  「我操你媽,看你爛泥樣的伢秧兒,還想掙一個嚼不碎捶不爛的大名,」李高嘴上雖然罵咧咧的,臉上卻掛著笑,「你拿走了賞錢,該掌自己嘴巴子了。」

  「為啥?」銅豌豆問。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順口溜,替老爺解咒行啵?」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爺咱喜歡不喜歡。」

  銅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韻鏗鏘地唱將起來:

  掛燈籠,紅彤彤,
  這家府上好興隆。
  男的都是大金龍,
  女的都是大彩鳳。

  銅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銅豌豆的腦袋,問道:

  「龍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謅,說咱府上出大金龍?」

  「咱編詞兒只圖吉利,不管這許多。」

  「唔,咱看你銅豌豆嘴上還利索,你今兒個也甭走了,待會兒咱府上有許多客人來,每一個下轎的,你就念一段順口溜,只要逗得他們高興,咱有大把的賞錢。」

  李高說罷雙手一剪邁開大步進了大門,銅豌豆瞅著他大模大樣的勢派,問近前的家丁:

  「這位老爺是誰呀?」

  家丁道:「唁,鬧了半天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國舅爺。」

  李高進得府中,但見他的父親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繡蟒朝服,坐在客堂裡,指揮一幫僕役搬東搬西佈置環境。李高走了進去,得意地對父親說:

  「爹,咱早上一出門,就討了個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問。

  李高便把銅豌豆最後念的那四句順口溜念了一遍,接著喜洋洋地說道:

  「爹,咱姐叫彩鳳,可京城裡的人,不管老少貴賤,都只知道李太后,卻是沒幾個人知道她叫李彩鳳的。那個銅豌豆張口說出『女的都是大彩鳳」可見,咱姐不管權勢多大,地位多高,還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開嘴憨憨地笑了。自從戚繼光御前告狀以來,武清伯一直擔驚受怕。他不單聽信駙馬都尉許從成和兒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場假上吊的鬧劇。自那以後,他還到處求神拜佛,尋求趨吉避凶的良方。皆因他知道張居正把這事兒揪住不放。他不知張居正究竟想要怎樣,會弄何等的套路懲治他,心中猜詳不出,故每日愁眉苦臉,吃飯飯不香,睡覺睡不穩。十幾天前,他聽說揚州方面已把邵大俠與胡自皋捉拿起來,心裡頭越是發毛。他害怕邵大俠說出事情真相,自己縱然橫下心來不認帳,但那要費多少口舌?還不知讞審的官員會不會成心作對。這樣魂不守舍的日子又過了一二十天,忽又聽得消息,說邵大俠已經在揚州漕運大牢裡「畏罪自殺」,他頓時心下犯嘀咕:「這人五閻王不要,六閻王不收,怎地就會自殺?」

  正自將信將疑,昨兒又接到宮裡頭的傳信,說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節禮。乍一聽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這一舉動表示,他們父子二人已徹底從「棉衣事件」中解脫了。因此李高便向父親建議,為了衝衝府上的黴氣,乾脆趁姐姐送年節禮之機,把京城裡的勢豪大戶請一些來,讓他們目睹「送禮」的盛況,好回去宣傳宣傳,咱李家無論啥時候兒,都還是京城裡頭的第一號皇親。武清伯素來只喜歡銀子不喜歡張揚,但這回確實受夠了「窩囊氣」,也就真的想在眾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兒子的建議。因此,從昨天夜裡開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來,到今兒個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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