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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三


  大雪時斷時續下了整整一夜,儘管五城兵馬司加派了巡邏兵士,城裡頭還是凍死了不少乞丐。還有一些破舊房子和流浪漢臨時搭蓋的草棚,都被大雪壓塌。一些在簷縫裡做窩的麻雀,許多都被凍成了冰團子。這樣的大雪,京城裡已是好幾年未曾下過。恰恰第二天逢九,又是例朝的日子,若在隆慶皇帝掌禦時,碰到這等惡劣天氣,肯定會傳旨免朝,但如今的萬曆小皇帝,在張居正的教導下,立志要當一個勵精圖治的明君,即便天上下刀子,也決不會免掉例朝。因此,一交寅時,京城主要街道上,都亮起了明明滅滅的燈籠,這是巡邏軍士為上朝官員照道兒的。一乘又一乘轎子,急匆匆往紫禁城絡繹而來。

  紫禁城午門外的廣場,由於有軍士徹夜掃雪,倒也乾乾淨淨片粒不存。官員們陸陸續續到達這裡,還沒有聽到序班的鞭響,故都三個一夥五個一堆湊在一起閒聊。卻說東南角的高牆下,幾個六科廊的給事中圍在一起說話,他們中有吏科給事中劉炫,禮科給事中陳吾德和戶科給事中孟無憂。這些言官一個個錦袍雕囊,手籠在袖子裡,跺著腳還嫌冷。其中陳吾德一個人沒有戴護耳,故伸手捂著耳朵不停地搓動,劉炫瞧他那樣子,便取笑道:

  「陳大人,你說這世上最不抗凍的禽獸是什麼?」

  「豬,」陳吾德哈著氣說,「這畜牲,天一冷,就躲在圈子裡不出來。」

  「老兄差矣,」劉炫故作高深說道,「最怕冷的不是豬,是雞。」

  「雞?你有何根據?」

  「你說,人若冷,從哪兒冷起?」

  「腳。」

  「不對。」

  「那你說從哪兒?」

  「耳朵。」

  「有何憑據?」

  「腳冷了,可以跺可以跑,耳朵若是冷了,自己完全沒有解救之方。惟有一途,就是依你吳老兄,舉起兩隻手不停地搓。」

  孟無憂靜聽兩人打嘴巴官司,這時插嘴道:「吳兄,就算你那歪理兒成立,也扯不上雞呀。」

  「為啥扯不上,雞怕冷,乾脆只長兩隻比綠豆還小的耳朵,像咱們的吳大人。」

  劉炫繞了半天的圈子,原來是變著法兒嘲弄陳吾德——他的小耳朵在六科廊是出了名的。眾人頓時哄笑起來,陳吾德雖吃了悶虧,倒也不氣惱,反而湊趣說:

  「劉炫兄你有所不知,我正好屬雞。」

  「這很好,大家可稱你為雞兄了。」

  雞兄與「雞胸」同音,瞧著陳吾德麻杆兒樣的身材,眾人越發笑得厲害。陳吾德仍不氣惱,卻神秘地把嘴湊近劉炫的耳朵,小聲問道:

  「你知道李太后屬什麼?」

  「不知道。」

  「屬雞!」

  「你……」

  劉炫再也不敢置一詞,眾人也都愣住了。一直忍受愚弄的陳吾德,這時反倒開懷大笑起來,他用手指著劉炫與孟無憂,奚落道:

  「我看你們真沒出息,一個個戴著耳罩。你們不是『雞兄」幹嗎要把耳朵罩起來?」

  「耳朵怕冷嘛。」孟無憂主動搭訕想緩和氣氛。

  「你也知道耳朵怕冷?」陳吾德冷笑一聲,譏道,「那朝廷給咱們的耳罩,誰給取消了?」

  陳吾德說的這句氣話大家都懂:朝廷舊有規矩,每年立夏日,凡京師各衙門命官,皆可於工部領取摺扇一把,每年立冬領取護耳兩隻。前年,張居正奏請皇上把這兩項例賜取消了。理由是京師官員上衙都坐在暖房裡,如果他們可以得到皇上賞賜的護耳,那麼,北方九邊的六十萬將士臥冰踏雪保衛皇朝疆土,就更應該得到。這雖是一件小事,但因更改了祖制,也就引起了不少官員的不滿。每逢冬天例朝碰到惡劣天氣,就有官員發牢騷,陳吾德便是其中一位。孟無憂聽出陳吾德的話中有譏刺首輔的意思,立刻沉下臉來反駁:

  「陳大人,你今兒個真是吃了豹子膽,敢於犯上了。」

  「咱犯誰了?」陳吾德偏著腦袋問。

  「你隔山打牛。」

  「你該不至於跑到你妹婿那裡告我的刁狀吧。」

  陳吾德樣子蔫蔫的,但說出的話刀子一樣紮人。孟無憂最怕同僚提他與遊七結親的事,如今被陳吾德戳到痛處,頓時惱了,正欲發作,忽見兵科給事中紀可觀氣喘吁吁地跑來。大家看他神色不對,有人趕忙問道:

  「紀大人,出什麼事兒了?」

  紀可觀答非所問:「咱一夜未曾合眼。」

  「幹啥去了?」劉炫問。

  「首輔傳示,讓我去了他家裡。」

  卻說昨夜戚繼光進京之後,張居正便把兵部尚書譚綸、兵科給事中紀可觀等相關官員找到他的家,連夜商議處置策略。從首輔家出來已交了二更,紀可觀按張居正的要求,通宵未睡趕寫一份彈劾王崇古的奏摺。在場的言官們不知道昨夜發生的事,故追問:「首輔找你做什麼?」

  「出了大事了。」紀可觀還想說點什麼,卻見張居正的大轎已經抬進了廣場,他慌忙說了一句,「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說罷避向一邊。

  寅時三刻,例朝時間到了,隨著三聲鞭響,眾官員迅速序班完畢,小皇上朱翊鈞在皇極門金台禦幄中升座,待必須的儀式演過之後,朱翊鈞揚起他銀鈴般的嗓音,對身邊內侍說:

  「傳鴻臚寺導引官。」

  內侍立忙走出金台,高聲唱喏:「傳鴻臚寺導引官——」

  立刻,一名身著五品官服的鴻臚寺導引官滾葫蘆樣跑進金台,朝御座納地便拜,喊道:

  「臣孫起禮恭見皇上。」

  朱翊鈞正襟危坐,睨著俯在階下的孫起禮,問道:「今日早朝,可有官員缺序?」

  孫起禮答:「啟稟皇上,共有六十九名官員沒有參加例朝。」

  「是何原因?」

  「臣不知道,」孫起禮答罷又覺不妥,於是補了一句,「大概是畏冷。」

  朱翊鈞沉著臉說:「朕不畏冷,元輔張先生、次輔呂調陽都不畏冷,不參加例朝者都是何人,膽敢藐視朝廷大法,嗯?」

  金台兩廂高官,聽了都噤若寒蟬,他們明顯感到,這位小皇帝比起他的父親要嚴厲得多,這多半是張居正調教的結果。伏在地上的孫起禮,也是半句話都不敢回答。

  「孫起禮,朕再問你,缺序者可有三品以上官員?」

  「沒有。」

  「四品呢?」

  「也沒有,」孫起禮畏葸答道,「有兩個五品官,一個是禦史付應禎,另一個是太僕寺副卿張佑龍。」

  「馮公公傳朕旨意,將這兩人罰俸三月,剩下的統統罰俸一個月。」

  「奴才領旨。」在御座之側的馮保回了一句。

  朱翊鈞揮手讓孫起禮退下,又問坐在御座左側的張居正:「張先生,這樣處置是否得當?」

  張居正看了看兩廂鵠立的高官大僚,欠身答道:「皇上寬仁,對缺序例朝的官員,只是小懲而已。」

  「應該如何?」

  「對例朝缺序者,皇上必說一句『著錦衣衛打著來問」這是前朝定例。」

  「朕知道了。」朱翊鈞旨意既下不便更改,便轉入下一個程序,他又問,「各衙門有何事要奏?」

  按奏事系列,理當吏戶禮兵刑工都察院大理寺等衙門依次排之。今兒個次序卻被打亂,通政司一名負責安排奏事的官員出班稟道:

  「啟稟皇上,薊鎮總兵戚繼光有急事上奏。」

  「戚繼光?」朱翊鈞問張居正,「元輔,戚繼光不是在薊鎮麼,他怎麼也參加例朝。」

  張居正答:「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員,若有急事大事上奏,亦可破例。」

  「好,那就宣戚繼光人見。」

  隨著唱班內侍「傳戚繼光——」的一聲銳喊,只見候在皇極門外的戚繼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禦幄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容跪下,高聲奏道:

  「薊鎮總兵三品武官戚繼光叩見皇上。」

  小皇上很喜歡戚繼光的英武之氣,把他端詳了一會兒,才啟口問道:

  「戚將軍,你有何急事要奏?」

  「臣請皇上看一件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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