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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四


  戚繼光說罷,將隨身帶來的那件破棉襖雙手舉過頭頂,一名小內侍將它接過轉呈小皇上。

  朱翊鈞伸頭來看,驚問:「戚將軍,你讓朕看一件破棉襖是何用意?」

  「啟稟皇上,這是今年咱薊鎮兵士換季的棉衣。」

  「剛換的棉衣,怎麼如此破舊?」

  「皇上問得好,這棉衣布似魚網,棉如蘆花,都是發黴的劣品,」戚繼光說著猛地抬起頭來,望著皇上目光如電,憤懣說道,「皇上,臣領帶的士兵,就因為穿了這樣的棉衣,前天一天,在古北口長城上,就凍死了十九名。」

  「啊!」朱翊鈞聞言色變,竟霍然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問道,「你是說,兵士凍死了?」

  「是。」

  朱翊鈞臉色漲紅,他看了一眼張居正,只見這位美髯師相也正目不轉睛盯著他。他躲過那目光,步下御座,走到戚繼光跟前,焦灼問道:

  「這棉衣是誰做的?」

  「是王崇古大人發下來的。」

  「傳王崇古!」

  「回皇上,王大人還在薊鎮。」

  「令他火速進京!」

  「是。」

  馮保正欲傳旨,張居正一旁插話:「皇上,戚將軍的話尚未說完。」

  「你接著說。」

  朱翊鈞原地踱步,近前的大臣都看得真切,儘管眼下正值三九嚴寒飛雪飄灑,可是小皇上嫩白的臉上已是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戚繼光並不看皇上臉色,兀自奏道:「臣已調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薊鎮兵士的換季棉衣,全都交給武清伯李偉來做。」

  「什麼,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將軍,你沒有搞錯?」

  「回皇上,千真萬確!」

  剛剛由馮保攙著回到禦幄中坐下的朱翊鈞,頓時癱得像個泥人,馮保眼見情況不妙,大喊一聲:

  「退朝!」

  剛翻卯時牌子,停了半個時辰的雪又開始下了起來,紫禁城內一片混沌迷茫:退朝的小皇上心思重重地坐在暖轎裡,戚繼光滿臉悲憤的樣子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方才在金台禦幄中,他雖然心神不寧舉止失措,但被馮保等一班內侍挾裹著退朝時,他仍不忘讓內侍把那件破棉衣拿上。如今坐在暖轎中,他將這棉衣反復翻看了好幾次,只覺得心裡頭像壓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暖轎剛抬進乾清宮大門,他就拼命地蹬轎板嚷著停轎。抬轎的火者不敢違抗,便在鋪著積雪的磚道上停下了。朱翊鈞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轎來,踉踉蹌蹌走了幾十步路,到了乾清口門口長廊,他猶豫了一下,便放下登廊入室的念頭,而是刷地一下在雪地裡跪下了,口中高喊:

  「母后!」

  每逢例朝,李太后都會陪兒子一道起床,兒子上朝了,她盥洗梳妝一番後,就會開始她每日的功課——焚香抄寫佛經。這會兒她剛抄了兩張箋紙,聽得兒子呼喚,她忙擱筆出來,忽見兒子挺身跪在雪地裡,手上舉著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

  「鈞兒,你這是幹什麼?」李太后驚問。

  「母后,……」

  朱翊鈞哽咽著說不出話來,雙手把棉衣遞給母親,仰著頭已是淚流滿面。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二十回 老國丈上吊為避禍 小玉娘哀告救恩公

  送走最後一撥求見的官員,天色又已黑盡,張居正揉揉發澀的眼睛,正欲喚轎前往積香廬,忽見一個人悄沒聲兒的走進了值房。他定睛一看來者是馮保,忙起身迎坐。馮保一邊跺著腳上的雪花,一邊脫下貂皮斗篷,說道:

  「張先生,咱就知道你還沒走。」

  「你怎的知道?」張居正笑著問。

  「出了這大的事兒,你走得脫麼?」

  馮保說著便坐到張居正對面的黃梨木太師椅上。張居正聽出馮保的話外之音,便隨話搭話問道:

  「馮公公帶了什麼好消息來?」

  馮保明白張居正問話的意思。卻說戚繼光御前告狀的消息,不消半日就傳遍了京城。一個身經百戰威震敵膽名傾朝野的大將軍,告的是當今聖上的外祖父,被人譽之為「天下第一皇親」的武清伯李偉,還有什麼事情能比這件事更刺激?一時間,無論是街頭巷尾還是各大小衙門,都沸沸揚揚地議論這樁新聞。有為戚大帥叫好的,有為戚大帥擔心的,也有人認為戚大帥這是小題大作故意與武清伯過不去的。更有人猜測這件事後頭的「玄機」,官場上的人都知道,多少年來,戚繼光一直是張居正的座上賓。若沒有張居正在背後撐腰,戚繼光哪敢捋虎鬚犯上?兵士在長城上凍死,這件事兒說大也大,說小也小。

  戚繼光完全犯不著為這點破事得罪武清伯。他之所以敢冒這個險,肯定背後別有所因。讓人最容易聯想的,便是張居正要借助這件事情拿皇室開刀了。自今年春上皇上頒旨添征子粒田稅課,所有的皇親國戚便與張居正交惡。這些王爺侯爺駙馬爺,哪一棵樹底下,不聚著一群猢猻?哪一個猢猻又不是看主人眼色行事?因此,張居正每一新的舉措推出,都會招來一片反對之聲。此情之下,張居正常常有石頭縫裡射箭——拉不開弓的感覺。他想利用「棉衣」事件治一治武清伯李偉,以求收到殺雞嚇猴的功效,原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戚繼光當著眾多部院大臣的面,把小皇上撐得不下了台。這件事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大家都拭目以待。

  大凡宮裡頭出了大事,第一個忙得腳不沾地的便是馮保。今兒個早朝之後,馮保先是在乾清宮幫著皇上向李太后稟報金台發生之事,爾後又猴兒巴急趕往萬安胡同的武清伯府邸,搗騰了一天,身子累散了架。他眼下摸黑跑來內閣,原是有重要的情況前來通報。他從張居正的眼神裡看出一絲急切,便有心撩撥他,他搓了搓被冷風吹僵的臉,繞彎子說道:

  「張先生,不是咱數落你,你的心也著實狠了些。」

  張居正一愣怔,問:「馮公公,此話從何講起?」

  馮保道:「聽徐爵講,你昨夜裡對遊七動了家法,把遊七打得遍體鱗傷,徐爵去看他,他還躺在床上動彈不得。」

  「是有這事。」張居正一提這事就窩火,沉著臉說,「這個傢伙背著我和官場裡的人勾勾搭搭,簡直無法無天了,不給點厲害,就刹不住歪風。」

  「教訓教訓也是可以的,但又何必這麼認真,」馮保趁機勸道,「這世道兒上人心險惡,想找個貼心的管家不容易,依老夫看,這遊七對你還算忠心,你叫他向左,他就不敢向右,大節不虧,這就是好人。」

  張居正對馮保這席話不以為然,加之他平日對徐爵的張揚早有看法,於是委婉回道:

  「對身邊的人管教不嚴,終究會釀成大禍,不谷不是說遊七就已做下了壞事,但須得防患於未然。」

  「老夫今天看吏部給皇上的奏摺,那個孟無憂已被貶官兩級發配雲南,張先生真是鐵面無私啊!」

  「常言道,政如冰霜,奸宄消亡;威如雷霆,寇賊不生。不穀真的想當一個鐵面首輔,惟其如此,不穀才能做到不負天下。」

  馮保不喜聽空落落的大話,於是搖搖頭,譏道:「不負天下,但你負了友親、親情。張先生,人畢竟有七情六欲。你對屬下要求嚴一些原也無可厚非,但不要太苛刻,否則,誰還肯替你鞍前馬後地效命呢?」

  張居正聽出馮保話中有借題發揮的意思,但他不肯於此深究,而是籲了一口氣笑道:

  「馮公公,多謝你賜教。未必你冒雪沖寒摸黑趕來,就為了與不穀商討家政?」

  「哪裡哪裡,老夫的正事兒還沒說呢。」馮保正後悔方才的話說得重了些,也就隨地轉彎,言道,「張先生,你知道老夫從哪裡來?」

  「不知道。」

  「咱從武清伯府上來的。」

  「啊,你見到武清伯了?」

  馮保點點頭,滿臉不可捉摸的神氣。張居正見他賣關子,也不追問,只是懶洋洋打了個哈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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