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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一


  「這事兒可行,但你要的鹽引數目太大,一時批不出來。」

  話既然已說穿,邵大俠就不再繞彎子,他直通通說道:「胡大人只要肯做,就斷沒有批不出鹽引的事,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邵某?」

  「這是哪裡話?」胡自皋口氣一松說,「這事做起來風險很大,你給我幾天時間佈置。」

  「好,那就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胡自皋此時只恨與邵大俠結識太晚,誤了許多發財良機。他哪裡知道,方才上樓的那位驛遞鋪的皂隸是假的,武清伯的信也是他一手捏造。邵大俠為了引他人甕,故意設計了這個騙局。

  此時金烏西墜晚霞漸淡,小秦淮兩岸的喧鬧聲越來越大,盂蘭節放河燈的序幕已經拉開。邵大俠辦完大事,已是一身輕鬆,他與胡自皋一起走到遊廊,對尚在憑欄的柳湘蘭說:

  「柳姑娘,我們挪個地兒吃晚宴去吧。」

  「上哪?」柳湘蘭問。

  「小東門城樓上,那裡是看河燈的最佳之處,胡大人為你買的一萬盞荷花燈,我已安排手下為你下河飄放。屆時,八裡之長的小秦淮上,就會飄蕩寫了柳字兒的河燈。」

  張居正③金縷曲·第十九回 懲黠僕震怒張首輔 告禦狀挾憤戚將軍

  轉眼間到了寒冬臘月,正值三九天。一連幾天的大雪,使北京城變成玉砌銀裝的世界。這季節天道短,酉時才過,天色就已黑盡,街上走著的人都打起了燈籠。張居正的官轎這會兒剛抬出皇城東角門。因幾位地方官的補缺,他與現任吏部尚書張瀚多議了一會兒事,故出來晚了。這時候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處都是打旋兒的雪花,轎板上雖然墊了厚厚的毛氈,張居正依然感到腳底下生冷。他搓了搓手,忽然若有所思,拿起腳跟前的小木槌,把轎前的擋板敲了敲。當下就聽得轎外有人稟道:

  「大人有何吩咐?」

  這是護衛班頭李可的聲音,張居正把緊掩著的轎簾掀了一個角兒,立刻,刺骨的寒氣刷得面頰生痛。張居正用手掩著嘴,令道:

  「你派人通知五城兵馬司,今夜裡多派人上街巡邏,碰到無家可歸的流浪乞丐,要盡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讓這些人凍死在大街上。」

  「是。」

  李可領命。張居正放下轎簾,厚重的寒氣讓他嗆咳了幾聲。此刻,他的心情非常不好——不是因為這惡劣的鬼天氣,而是為下午碰到的一件事。

  在與張瀚會揖議事之前,他先召見了六科廊的一位戶科給事中。此人叫孟無憂,是前年京察從陝西一個知縣的任上升膺現職的。日前,孟無優曾就馬政之弊給皇上寫了一份奏摺。摺子中闡述的問題引起了張居正的興趣。於是派人把孟無憂叫來內閣當面詢問。交談中,張居正發現孟無憂對歷朝的馬政利弊研究得極透,心裡頭對他已產生了幾份好感,便極有分寸地表揚了幾句。孟無憂聽了眉開眼笑,趁機說道:

  「多謝首輔大人栽培,無論于公於私,我孟無憂都會惟首輔大人馬首是瞻。」

  一聽這話有些不著地,張居正怔怔地瞟了孟無憂一眼,問道:「什麼于公於私?」

  孟無憂扭捏一番,不好意思地回答:「我與首輔大人的表弟,不,是首輔大人的管家游七,算是手足至親。」

  「你與游七是親戚?」張居正嗤地一笑,搖著頭說道,「他的所有親戚都在江陵,沒有一個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門子親戚?」

  「姻親。」孟無憂答。

  「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並不姓孟呀。」

  「他今年討了二房。」

  「啊,這麼說,你是……」

  「游七的二房是我妹妹。」

  孟無憂話音剛落,張居正心中一股無名火頓時躥起三丈高,但在孟無憂面前不好發作,他只輕描淡寫問了一句:

  「你叫什麼?」

  「孟無憂。」

  「唔,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去吧。」

  孟無憂一出值房,張瀚就到了,張居正一門心思與他研究候補官員人選,便暫且擱下這惱怒。如今坐在轎子裡又想起那個孟無憂,心裡頭的無名火頓時又續了起來。

  卻說張居正自當了首輔之後,對家裡人連同遠親近戚都管束極嚴,絕不允許眼邊有什麼人以他的名義,在官場上攀援接納。去年曾發生一件事情,有人詭稱是他表弟在江南南京揚州一帶行騙,居然還屢屢得手。一些地方官吏爭相巴結,破費了不少銀兩,連應天府尹也被他誑了。除了盛宴招待,還送給他豐厚的川資。若不是府尹大人寫信給張居正「表功」,張居正還蒙在鼓裡。儘管張居正接信後立即指示刑部移文應天府捉拿這位巨騙,但畢竟賊過關門,至今也沒找到下落。通過這件事,張居正對身邊的人更增加了戒慎之心。官場險惡,他真的害怕家人給他捅出什麼漏子來。

  雪越下越大,一團團打在轎頂上簌簌作響,幸好已近府邸。在轎廳裡落了轎,游七一如平常親自打開轎門恭迎。張居正白了他一眼,也不同他打招呼,竟自負手走到後堂換衣服去了。家裡頭燒了地龍暖和,張居正除了冠服,換了一襲輕薄的絲棉道袍,去膳堂用過晚餐後,又來到前院的客堂。不但他來,連他的夫人顧氏也跟著來了。此時,大學士府中所有稍有頭臉的僕役大約有二三十人都被叫到客堂,大家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站在那裡交頭接耳妄自猜測,張氏夫婦一入廳堂,這一林雀子頓時都啞了嗓兒悄沒聲息,看著主人落座,他們垂手侍立,一個個呆著臉癡坷坷的。

  「遊七!」張居正喊了一聲。

  「小的在。」

  遊七從人堆裡走了出來,打從張居正一下轎,他就看出勢頭不好。往常要教訓哪位僕役,張居正事先都會讓他知道,今兒個連他也不知會,遊七便揣度這事兒與自己有干係,心裡頭已是十二分的緊張。

  張居正審視著他一向倚重的這位大管家,口氣嚴厲地問道:「你近來做了些什麼?」

  遊七儘量掩飾內心的慌亂,佯笑著答:「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爺稟告了。」

  「沒有瞞我的事?」

  「沒……有。」

  遊七閃爍其辭。這一年多來,在徐爵等人的調教唆使下,遊七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謹小慎微的遊七了,他二十年前就給自己取了個雅致的別號楚濱先生,卻是一直不曾叫響,現在,這名號在京城官場裡可是如雷貫耳。多少人想巴結首輔,投靠無門,便輾轉結識楚濱先生以求攀援。不要說那些中級官員,連三品四品開府建衙的大僚中,也不乏有人與他稱兄道弟。因此,他私下收受了不少賄賂,瞞著張居正在老家置辦了幾百畝上等的好田,張居正如今鐵板著臉問他,他也不知是哪檔子事露了馬腳,故只好支吾。

  見一連兩問遊七都不肯如實招來,張居正已是盛怒,於是一下子吊起嗓子,大聲斥道:

  「你什麼時候討了個二房?」

  「快四個月了,八月十五過的門,」見老爺問的是這個,遊七大大松了一口氣,他覷了張夫人一眼,似有委屈言道,「討這個二房,小的稟告過表嫂。」

  游七儘管稱張居正為老爺,但對他的夫人卻仍按親戚輩分相稱。久沿成習,彼此也不覺得奇怪,王氏這時點點頭,對張居正說道:

  「遊七是同我講過,我記得那時你在積香廬,所以沒吃上喜酒,過幾天你回來後,我曾對你說過。」

  張居正約略記起這件事來,但仍生氣地回道:「可是你沒有說這個二房的來歷。」

  「來歷,我只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陝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曉得了。」顧氏回答。

  「遊七,你說,你隱瞞了什麼?」張居正也不顧及夫人對游七有袒護之意,猶自追問。

  游七從張居正的話縫兒裡聽出他已知曉此事,情知瞞不住,只得稟告實情:

  「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親當過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哥哥叫孟無憂,現在戶科給事中任上。」

  「夫人,你聽見了嗎?」

  王氏一聽這家譜,也吃了一驚,說道:「沒想到遊七這麼有福氣,娶了個官家小姐做二房,這真該恭喜你了。」

  張居正怒氣衝衝回道:「恭喜什麼,你以為這是天作地合的姻緣?呸,這是齷齪的交易!」

  「交易?」王氏茫然不解。

  「你想想,遊七一無功名,二無資產,一個官家小姐,憑什麼要嫁給他?若是正室,也還說得過去,卻是個二房,人家憑什麼?」

  王氏先前沒想到這一層,於是順著丈夫的話問游七:「對呀,遊七,你說,人家憑什麼?」

  遊七愣愣怔怔,紅著臉答道:「這本是媒人撮合,我與孟芳見面,兩情相悅,就訂下這門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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