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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恩公還在京裡頭呆幾天?」

  「有事就多呆幾天,沒事就少呆幾天,候你的信兒,我總有幾天好住。」

  兩人不知不覺已談了一個多時辰,看看天色已晚,玉娘提出告辭,邵大俠也不挽留,只把從南京帶來的土特產摣摣巴巴弄了一堆,讓玉娘帶回去品嘗。玉娘道謝蹲了萬福,告辭出來,依舊乘小轎沿原路返回。

  送走玉娘,邵大俠心境轉好,一時閑來無事,便想到兩年前在「李鐵嘴測字館」測字的事情,自那以後,他一直佩服李鐵嘴神明。現在得了空兒,他又想去那裡卜蔔玄機。才說出門,卻聽得院子裡一陣聒噪,正狐疑出了什麼事兒,卻見一個人蹬蹬蹬地跑上樓來,邵大俠定睛一看,來的人正是李高。

  「喲,國舅爺駕到,」邵大俠慌忙深打一拱,言道,「怎麼也不先言個聲兒,鄙人有失遠迎,失敬,失敬。」

  「咱李高不喜歡虛套子,」也不等邵大俠邀請,李高頭前進了屋,一貓兒坐下來,嚷道,「中午在咱家怠慢了你,咱爹是個老摳,不會結交人,咱現在來,是要補償你。」

  「如何補償?」邵大俠笑著問。

  「玩唄。」李高咧嘴一笑,「京城裡頭,好耍的位子多的是,吃喝嫖賭,你喜歡哪樣?」

  常言道傳言是假眼見為實,邵大俠覺得李高直人快語不遮不掩,倒是很對心性兒,也就放下了斯文派頭,兩隻眼睛瞪瞪地看著李高,邪笑著問:

  「吃喝嫖賭四樣,我都喜歡,咋辦?」

  「好辦,咱們去名蘭閣。」

  名蘭閣是京城裡名頭最響的妓院,所蓄伶女千般旖旎百種綢繆,個個玲瓏,極盡銷魂之能事。上次來京,邵大俠已去過那裡一親芳澤,因此已不感到新鮮,便搖頭道:

  「北京的青樓比之南京,終少了蘊籍。倚紅偎翠的樂趣,名蘭閣難得找到。」

  「咱早知道你邵大俠是油裡的泥鰍,滑極了的老玩家,要不,咱們去找一家零碎嫁?」

  「什麼叫零碎嫁?」

  「總有你不懂的地方,」李高得意地譏笑一句,接著解釋道,「京城裡頭,有一些破落的大戶人家,主人公或貶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領著一幫女眷,迫于生計,偶爾開門接客,這就叫零碎嫁。」

  「原來是這樣,」邵大俠回道,「在我們南京,管這種人家叫半開門。」

  「半開門也很形象,終不如零碎嫁貼切,」李高舔著嘴唇笑道,「零碎嫁多半是識書識禮的良家婦女,嫖起來還要假裝夫妻般恩愛,倒是另一種銷魂之法。」

  「這種人家多麼?」

  「不多,雖然說笑貧不笑娼,但大戶人家裡。畢竟更多的人,還是想得一座貞節牌坊。」

  「又當婊子又立牌坊,就是這種零碎嫁。」

  「老兄所言極是。」

  說到這裡,兩人捧腹大笑。嬉鬧一番,邵大俠雖有心隨李高去見識見識京城的零碎嫁,但仍慮著初次見面不可造次,遂斂了笑容,委婉言道:

  「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雖然銷魂,終是白骨生涯,還是少耍為妙。」

  「看看看,又把那酸頭巾的虛套擺出來了,」李高尖刻地譏道,「老邵,今夜裡咱請你。崇文門裡有戶人家,姓鄭,主人是個太僕寺的馬官,因貪污馬料被抓起來瘐死獄中,他老婆領著兩個小妾在家,一晌不接客的,前幾天才讓人說通,咱倆今晚去,喝的是頭道湯,走,咱們現在就去。」

  李高說著就起身,邵大俠知道再推辭下去,就會惹惱這位誠心相邀的國舅爺。於是笑道:

  「國舅爺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只是時間尚早,我們何不先去個地方耍耍。」

  「去哪兒?」

  「李鐵嘴測字館。」

  「聽說過,但咱不信他。」

  「為何?」

  「咱京師有幾句諺語,你邵大俠知道麼?」

  「哪幾句?」

  「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你道這四句話是個啥意思?」

  「請講。」

  「是說它們名不符實,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裡寫出來的。太醫院的藥方,雖然吃不死人,但也醫不好人。咱看這個李鐵嘴測字館,與翰林院等是一路貨色。」

  「國舅爺此言差矣,李鐵嘴的確有些本事。」

  「是嗎?」

  看到李高依然懷疑,邵大俠便把當年前往測字館請李鐵嘴測「邵」字的情況詳細道過,李高聽罷,將信將疑言道:

  「既如此,咱們就先彎一腿,去測字館見見這位被你吹得神乎其神的李鐵嘴。」

  說罷,兩人下樓登轎,不消片刻就到了李鐵嘴測字館門前。天色黃昏,館裡已無人客,小廝把他們請進館中坐定。邵大俠審視館中陳設,與兩年前無甚變化。一架骨董,幾缽時花,正面牆上字神倉頡的中堂畫,仍都一塵不染。李高不看這些,只翹著二郎腿,心不在焉地瞧著街面上的過往行人。這當兒,小廝請出了李鐵嘴。兩下相見,李鐵嘴已不認識邵大俠了,他打量著兩位來客,問道:

  「兩位客官,為何這麼晚了才來測字?」

  「不專為測字,」李高看了邵大俠一眼,搶著回答,「咱們逛街,順便溜躂到了這裡。」

  「哦,」李鐵嘴推過字筆,說道,「請寫字。」

  「你先寫。」李高向邵大俠推讓。

  「還是你寫吧。」邵大俠又把紙筆推到李高跟前。

  李高略一沉思,想到邵大俠是做布帛生意的,便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帛」字。

  李鐵嘴把那個「帛」字拿過來端詳一番,又仔細看過李高,清咳一聲說道:

  「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見得?」李高問。

  「帛字乃皇頭帝腳,如果咱說得不錯,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李高身子一震,驚訝之情已是擺在臉上。李鐵嘴繼續言道:「帛字又與布連,布帛布帛,布為帛之母,帛為布之源,帛又與錢通,以錢易布,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樁布帛交易。」

  「做得成麼?」李高急切地問。

  李鐵嘴詭譎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麼事做不成的。」

  邵大俠見李高似還有相問之意,怕他說多了暴露身份,遂接過話頭說道:

  「帛乃皇頭帝腳,老先生所言極是,我也不寫了,就報這個『乃』字兒。」

  「乃,」李鐵嘴凝神一想,笑道,「你這個客官,恕我直言,一輩子與功名無緣。」

  「是嗎?」

  「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兒,然而你就差這一捺,所以終身不及第也。」

  「你他媽算是猜對了,」李高一口粗話嚷道,「咱這老哥子,至今還是個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個鳥功名。晤,咱再報個字兒你猜猜。」

  「什麼字兒?」

  「春。」

  「春?」李鐵嘴眼珠子一掄,瞪著李高問,「客官為何要報這個字兒。」

  「實不相瞞,」李高擠眉弄眼答道,「咱們待會兒離開你這裡,就要去尋春了。」

  「五陵少年,輕裘肥馬,尋春無可厚非,」李鐵嘴話鋒一轉,一臉峻肅地說,「但是你這春字兒,可有些不吉利啊!」

  「什麼不吉利?」李高緊張起來。

  「秦頭太重,壓日無光。」

  「這是什麼意思?」

  「點到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邵大俠已明白了話中的玄機,忙掏了五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來。李高仍沒明白到不吉利在哪裡,便纏著邵大俠問:

  「李鐵嘴的話是啥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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