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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一


  當初,邵大俠為了巴結高拱。打著燈籠訪遍南京及蘇揚二州,才覓到玉娘這樣一朵色藝俱佳的「解語花」,他滿以為高拱一定會欣喜若狂,卻未曾料到高拱是一個不解情為何物的糟老頭子,枉費了他邵大俠一番苦心。自後玉娘的坎坷遭遇,邵大俠也約略知道一些。聽說玉娘成了張居正十分寵愛的嬌娃時,邵大俠心裡頭難免酸溜溜的。當初,因高拱的關係,他視張居正為眼中釘肉中刺,卻萬萬沒想到自己費盡心思覓到的江南才女,最後競讓這個仇人攫走。他打聽到玉娘住在積香廬裡,那裡戒備森嚴一般人難以進去,邵大俠於是花銀子買通積香廬的採買,遞了一張紙條給玉娘,約她到蘇州會館相見。

  卻說玉娘自住進積香廬後,倒成了金絲籠中的畫眉。除了偶爾被李太后招進宮中唱唱曲兒拉拉家常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積香廬中靠撫琴弄曲打發時光,這天她突然收到邵大俠托人帶進來的條子,一下子勾起了她對故鄉舊識的回憶,因此連想都沒有細想,就找個由頭,乘轎往蘇州會館而來。

  大約下午未時光景,玉娘來到了蘇州會館,邵大俠早派人在門前候著,及至領到下榻處的客廳相見,不知為何,本來極熟的兩個人,競都覺得有些生分了。邵大俠定睛看著玉娘,覺得她雖然沒有兩年前那麼清純,但眉目之間更多了幾分嫵媚。與她相對而坐,邵大俠難免意馬心猿,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客客氣氣問道:

  「玉娘,這一向可好?」

  「好。」玉娘一笑,有些淒婉。

  「這兩年你吃了不少苦。」

  「一切都過去了。」

  「你住進積香廬多少日子了?」

  「一年多了。」

  「啊!」

  一問一答,競又沒詞兒了。花廳裡陷入難堪的沉默。玉娘雖然心裡頭對邵大俠存著終生難忘的感激之情,但因一貫懼怕他,加之在積香廬裡養出個孤僻性兒,所以不肯奉迎。邵大俠明顯感到玉娘沒有過去乖巧,便以為是玉娘攀上張居正這棵大樹瞧不起他了,頓時就窩了一肚子火,說起刻薄話來:

  「聽說張閣老待你甚好,京城人傳說他把你含在嘴裡怕融了,托在手上怕飛了。」

  「恩公,」玉娘聽出話風不對,但她佯裝沒聽懂,而是含情答道,「首輔大人待我的確恩重如山。」

  她那陶醉的眼神更是讓邵大俠生氣,他頓了頓,憤然斥道:

  「你完全忘記了高閣老!」

  「是的!」玉娘迎著邵大俠不滿的眼光,回答得很乾脆。

  遭這一頂,邵大俠好生難堪,他睨著玉娘,奚落道:「當初在京南驛,你為了高閣老,一頭碰到柱子上,巴不得殉情而死,那時的玉娘,稱得上千古烈女。誰知過後不久,你就移情別戀,向張居正投懷送抱。這種變化,實在超出我邵某的意料。」

  乍聽這無端斥責,玉娘臉色刷地白了,她強忍住眼淚,哀怨地回道:「恩公,你怎能這樣說話,奴家碰了柱子,眼睛也瞎了。高大人回河南老家,一走了之,你恩公也見不著人影兒,可憐奴家孤苦伶仃,像一隻斷線的風箏,任憑雨打風吹,後來競遭歹人誑騙,賣到了窯子街。若不是張先生派人搭救,奴家哪裡還有性命留到今日!」

  玉娘憶起往事心如刀絞,一邊數落一邊哭泣。看她眼淚不斷線哀哀欲絕,邵大俠不免又心生冷憫,他長長歎一口氣,說話的口氣緩和下來:

  「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但我當初帶你來京城,其初衷為的是高閣老。到如今,見你身邊高閣老換成了張閣老,我心裡一時難以接受。」

  玉娘止住抽泣,心神恍惚地問:「高閣老如今怎樣了?」

  邵大俠搖搖頭說:「我也沒見過。昕人說他住在新鄭老家,足不出戶,官府派的人,還在暗中監視他。」

  「還監視他幹嗎?」玉娘茫然地問。

  「這個,你去問問張閣老。」邵大俠悻悻然言道,「一山容不得二虎,只要高閣老不死,張閣老心裡就不得閒。」

  玉娘不想與邵大俠鬥氣,只是輕輕一歎,傷心地說:「老頭兒人好,就是沒情趣。」

  「如此說來,張閣老很有情趣噦?」邵大俠話裡頭帶著濃濃的醋意。

  「恩公說得不差!」

  玉娘說著抬起頭來,迎著邵大俠錐子一樣的目光,一點也不怯懦。這份倔勁兒,倒逼得邵大俠把目光挪開。他心下佩服張居正不但是官場老手,更是情場聖手。才一年時間,就把玉娘調教得如此服帖。事既至此,與其賭氣鬧得大家都不開心,倒不如好好兒利用玉娘,牽上張居正這條線。自己既在玉娘身上花過大把的銀子,現在也該得到回報了。腦子這麼一拐彎,邵大俠烏雲密佈的臉上頓時就放晴,嘻嘻笑道:

  「玉娘別往心裡去,剛才我是逗著你玩的。」

  「啊,恩公啥時候也學著開玩笑了?」玉娘破壞了的心情一時難以恢復。

  「玉娘,邵某當年花大錢把你從養母手上買下來,替你贖了身,本意就是看你有大富大貴之相。這不,高閣老沒福分留下你,換成張閣老對你寵愛有加,論地位兩人一樣高,論長相,論年齡,論情趣,張閣老全在高閣老之上。你有今天這份榮華富貴,我邵某打心眼兒裡高興。」

  一番悅耳的話,說得玉娘破涕為笑。她感激地說:「奴家有今日,全憑恩公當年的拔救。」

  看到玉娘情緒緩和,邵大俠趁熱打鐵說道:

  「玉娘,張閣老如此寵愛你,你若求他辦個事兒,他不會打抵手吧。」

  「奴家沒有什麼事兒求他。」

  「你沒有,我有哇。」

  「你?」玉娘一愣,問道,「恩公有什麼事?」

  「請他給兩淮鹽運使胡自皋寫封信,幫我弄點鹽引出來。」

  「鹽引,恩公要鹽引做甚?」

  邵大俠詭譎地一笑,嘲道:「傻妮子,這個還用問,你知道一窩鹽引能賺多少錢嗎?」

  玉娘茫然搖搖頭。

  邵大俠接著說:「你知道這世上最賺錢的生意是什麼?在北方是茶和馬,在南京是布和穀物,但這些個生意,若是和鹽引比起來,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你要是去了揚州城就知道,修大宅子造花園的,養戲班子坐鑲金大轎的,全都是鹽商。胡自皋坐在兩淮鹽運司衙門裡,誰巴結上他,立馬就腰纏萬貫。這個胡自皋是個大貪官,當初犯了事,攀上高閣老才不至於免官,後來又花三萬兩銀子買了一串菩提達摩佛珠送給馮保,一下子又成了馮保的夾袋中人物。張閣老主政後,胡自皋競得了這個天大的肥缺,坐進了揚州的兩淮鹽運司衙門。單從這件事上,就看出胡自皋有通天手段,不知使了多少銀兩,才能拜倒在張閣老門下。那小子自恃椅子背後有人,在揚州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他手中一年握有七十萬窩鹽引,想巴結他的人都擠破了門。」

  玉娘聽這一番介紹,方知這裡頭大有名堂,但又不解地問:「憑恩公呼風喚雨的本事,難道和這位胡自皋交不上朋友?」

  「交是交得上,但這傢伙心太黑,吃肉連骨頭渣兒都不吐出來,若是張閣老肯給他寫張紙條,情況就不一樣了。」

  「張閣老的紙條這麼有用?」

  「傻妮子,怎麼連這個也不懂!」邵大俠頓時加重語氣,把椅子朝玉娘跟前挪了挪,神秘地說,「你每日與張閣老耳鬢廝磨,難道還不知道他是何等人物?他是當今聖上的老師,又是內閣首輔!兩淮鹽運使在揚州城中是個顯赫人物,但在他張閣老的眼中,只是一隻小小的螞蚱,一捏就成了漿。」

  「既是這樣,奴家代恩公去求他。」

  「你如何一個求法?」

  「就直說唄。」

  「這種事哪能直說,」邵大俠頭一搖,一雙鼓眼珠子眨巴了半天,才道,「你不能提我邵某的名字。更不能說我要鹽引,你就說,你有一位叔叔住在揚州城中,希望胡自皋能便中照拂。」

  「如此瞎編,如果張閣老刨根問底呢?」

  「這個還用我教你?你絕頂聰明,只要肯用心,有什麼故事編不圓?」

  「那。奴家瞅機會試試。」

  「好,我等著你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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