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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七


  因是聖母頒賜,又有欽差光臨。對於荊州府衙來說,這可是第一等的大事。趙謙張羅起來特別賣力,在他的主持下,鐵女寺早已修葺一新。今天的頒賜儀式,循例他遍請了荊州城中各衙門官員參加。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居然還邀請了金學曾。自稅差誤傷張老太爺事件發生後,兩人公開交惡勢同水火。今天兩人同時來到鐵女寺出席頒賜儀式,一些好事者便認為有一場熱鬧好看。

  儀式定在辰時三刻舉行,辰時剛過,趙謙就陪著欽差湯公公到了鐵女寺,先來這裡安排接待的宋師爺同寺中知客一齊到寺門迎接。湯公公在趙謙的陪同下先到寺中三大殿敬了香,這才來到後院的客堂裡拜見淨慈老師太。他們剛坐下,就見金學曾嬉著一張臉,提著官袍跨步進了門檻,他一眼瞥見趙謙,搶先打招呼:

  「趙大人,這一晌別來無恙?」

  趙謙聽出話中含有嘲諷的意味,本想反唇相譏,但念頭一轉還是忍住了,訕訕回道:

  「托淨慈老師太的福,咱趙某一切安好。」

  這時,坐在老師太旁邊的湯公公插話問道:「趙大人,來的這位可是荊州稅關的巡稅禦史金大人?」

  「在下正是。」不等趙謙開口,金學曾自己答道。他看了看湯泉的五品內侍穿戴,又笑著問,「敢情您就是聖母差來頒賜《大藏經》的湯公公?」

  湯公公點點頭,興奮地說:「在京城無緣與你相見,沒想到卻在荊州認識了你。」

  金學曾詫異地問:「湯公公想認識我?」

  「當然哪,」湯公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金大人,咱同你有一個共同的愛好。」

  「金某愛好甚多,不知湯公公說的那一樣?」

  「鬥蛐蛐兒。」

  「啊,原來是這個,」金學曾漫不經心地回道,「我玩蛐蛐兒純粹是胡鬧,充其量是個二流。」

  「你能把自稱天下無雙的畢愣子鬥敗,這還算是胡鬧?金大人,把你那胡鬧的本事傳一半給咱,咱就心滿意足了。」

  看到湯公公那副極力討好金學曾的樣子,趙謙覺著鼻子裡好像是噴了一碗釅醋,一潑兒酸下來,忙插進來奪過話頭說道:

  「淨慈老師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禍福,湯公公,今兒個機會難得,您何不當面向老師太請教?」

  湯公公經這一提醒,才記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忙挪過身子湊近淨慈老師太,恭敬問道:

  「老師太,聽說你高夀一百零六歲了?」

  淨慈老師太臉上掛著微笑,淡然答道:「老衲這一生,已經歷了七個皇帝。」

  「老師太出家多少年了?」

  「一個半甲子。」

  「老師太,你看咱往後要注意點什麼?」

  「多拜佛,多念經。」老師太說著把目光移向了金學曾,把他認真打量一番,然後問,「你這位官人,以前好像沒有到寺裡頭來過。」

  從一進門,金學曾就注意到這位老師太面孔紅潤,雙目有神。淺淺一笑時,露出的一口糯米牙潔白如玉,雖說是百歲老人,可她坐在鋪了棉墊的籐椅上,渾身上下都還透著精神氣兒。內心裡頓時對她生了幾分虔敬。見老師太主動問他。忙欠身答道:

  「晚輩金學曾,到荊州城才三個月時間,沒有及時到寺中禮佛,還望老師太原諒。」

  「你這個人有慧根。」

  「多謝老師太點撥,」金學曾一改平常那種逢場作戲的表情,正容問道,「老師太,有件事情,晚輩想當面問你,不知妥當否。」

  「你要問什麼?」

  「當年,您為了保護鐵女寺,喝下那碗污穢不堪的痰水時,心裡究竟是怎樣想的?」

  「什麼都沒有想。」

  「啊!」

  金學曾望著老師太臉上平靜的表情,似乎悟到了什麼。這時,他發現宋師爺站在緊連著客堂的右廂房的門口向他招手,這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趙謙已經離席走了。便起身向右廂房走去,身後,只聽得湯公公還在虔誠地追問:

  「老師太,您是從哪兒看出金大人有慧根的?」

  金學曾一走進右廂房,便看見趙謙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宋師爺輕輕掩上門回到客堂裡。趙謙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金學曾便隔著桌子與他對坐。

  趙謙為何要在賜書儀式舉行之前,就急著要抽這個空兒與金學曾單獨見面?說起來也是情不得已迫於無奈。

  自那天晚上,趙謙去應天會館,與那位從北京來的神秘的高先生見過面後,心情就再也沒有好過。他沒有想到金學曾來荊州不到兩個月,就拿到了他「私贈官田賄賂權門」的把柄,更令他吃驚的是,首輔張居正得到金學曾的告狀信後,不但不隱瞞,反而自個兒把這件事捅到皇上那裡去。縱觀歷朝歷代,措謀攫利怙權斂財的權相不乏其人,但如此鐵面無私自揭家醜的宰輔,大明開國以來,張居正恐怕是第一人。趙謙挖空心思削尖腦袋巴結張老太爺,實指望利用他攀上張居正這個大靠山,以利日後升官發財。應該說,這一目的他已達到,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如今惹起禍端的,還是這一塊官田……

  俗話說,不怕對頭事就怕對頭人。趙謙把這些時發生的事情聯起來一想,這才發覺金學曾心機變詐智數周密,硬是一步步把他往絕路上逼。他這邊動員陳大毛李狗兒寫狀子告稅關「當街打人陷民水火」,金學曾那邊卻把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鼓搗起來,給他送來一塊《戒石銘》;他這邊才把荊州城各衙門聯絡起來,從不同渠道上書北京當路大臣,攻訐金學曾「橫行無禮欺壓百姓」,金學曾那面密信一封呈上首輔,揭發他「以官田行賄」;他這邊好不容易弄來徐階的撰聯題額,可是還來不及高興,首輔就徑直派周顯謨前來拆毀大學士牌坊,誰又能擔保,此事在後頭作祟的,不是他金學曾?

  趙謙自認為可以出奇制勝的幾步好棋,被他金學曾一攪局,竟變成了一步差過一步的臭棋。前思後想,他恨不能把金學曾生剮了他。所以,當高先生提出要除掉金學曾時,他嘴裡雖然支吾著要「想一想」,心裡頭卻早已判了一個肯字,幾天來,他一直在設計除掉金學曾的方案,物色刺殺的人選,並就此事多次約見那位神秘的高先生。他這邊暗中準備剛剛有些眉目,卻不料前天晚上,又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來:荊州城中的首富,漆記綢緞行的老闆漆員外突然失蹤了。第二天,終於有耳報神向他稟告:漆員外被金學曾設計「請」去,如今軟禁在荊州稅關裡面。

  一聽到這個消息,趙謙心驚肉跳,差一點惑亂失常。卻說趙謙在出任府同知主政稅關期間,曾大肆收受不法奸商的賄賂而任其隱瞞交易偷稅漏稅。雖不過短短兩年時間,他收受的賄銀就達十萬兩之多。其中,僅這位漆員外一人,就送給了他三萬多兩銀子。一來是做賊心虛,二來憑直覺,他認定金學曾一定是抓住了漆員外的什麼把柄。不然,他不會無緣無故地把這位荊州首富「請」進稅關,他索取巨賄而使朝廷榷稅大量流失,這一罪行若是暴露,「私贈官田」一事則是小巫見大巫了。他之所以對荊州稅關的繼任者要麼拉攏要麼打擊,就是怕自己的穢行敗露。昨天一天,他陪著欽差湯公公遊覽荊州名勝,表面上熱熱鬧鬧談笑風生,心裡頭卻是一片迷亂。昨兒晚上,高先生去府衙與他相見還催他趕緊動手,他嘴裡答應心上卻已變了卦。他知道此時,如果自己再走錯一步路,就會性命難保。權衡再三,他決定盡棄前嫌,主動與金學曾達成和解。這就是他迫不及待要與金學曾單獨會見的原因:

  一對仇人忽然坐到了一塊兒,情形有些尷尬,聽著外間客堂裡忽高忽低的談笑聲,還是趙謙首先打破僵局,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自然地說道:

  「金大人,本府今日單獨見你,原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向你通報。」

  「何事?」

  「有人要暗算你。」

  「是嗎?」金學曾噗哧一笑,他總感到趙謙說話皮裡陽秋的不中聽,故不屑地回道,「除了你趙知府,還會有什麼人暗算我?」

  趙謙對金學曾的譏誚並不在意,而是從袖籠裡摸出一張銀票來,遞給金學曾說:

  「這是一張五千兩銀子的銀票,見票即兌,金大人是造過假銀票的,你看看這張銀票是真是假?」

  這是一張京城寶祥號票莊開出的銀票,金學曾一看密押與楮紙的質地,就知道是真的,便問趙謙:

  「知府大人拿出這張銀票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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